第一百章

李貴妃在事發當晚就沒了氣兒,倒是沈瀚之苟延殘喘着撿了半條命,隻是燒得面目全非,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因着皇上神志還未清醒,皇後見着半死不活的人,便大手一揮,讓人從宮裏擡回了侯府。

侯府早就隻剩個空殼子,隻有被放回來的沈朗和安氏。發生了這等大事,戰戰兢兢的安氏整日以淚洗面,就怕等皇上一好,母子倆還得受牽連。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她本來還隻是個妾,自是想拉着兒子逃走,但沈朗卻是個孝子,衣不解帶地照料人不人鬼不鬼的父親,勉強給他續着命。

“你怎麽這麽傻?”安氏一邊哭一邊指着兒子罵,“這麽多年你父親一直都隻惦記着宮裏的那個兒子,對你不冷不熱,如今做太上皇的夢破碎了,就指望上你這個傻兒子了!”

沈朗蒼白的臉面色淡淡,語氣也是稀松平常:“若是我再不管他,他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安氏尖聲道:“你要是管他,咱們母子都是死路一條。他犯的罪,是誅九族的。”

沈朗默了片刻,歎了口氣:“那也是命。”

安氏恨鐵不成鋼,哭得更厲害。床上那面目全非的人,嘴唇翕張了張,到底是說不出話來。

正在此時,外頭走進來一個人,正是一身白衣的蘇冥。先前他帶人救下沈瀚之三人,雖然沈朗也猜得到是怎麽回事,但到底是救命恩人。見到來人,趕緊放下手中的湯藥,起身做了個揖:“蘇公子!”

蘇冥淡淡瞥了他一眼,回了一個禮,淡淡道:“你們不需擔心,皇上不會下令對你們問罪。”

安氏一聽,又嚎起來:“你說不會問罪就不會問罪?如今皇上是龍體有恙,等他身子安好,還不得雷霆大怒,我們母子怎可能逃過這一劫?”

蘇冥懶得在這事上糾纏:“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說罷又看向沈朗,“沈公子不如帶着你母親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話同令尊說。”

沈朗轉頭看了眼父親,猶豫道:“父親傷勢嚴重,幾乎沒有意識,若是有什麽話,不妨給我說。”頓了頓,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遲疑了片刻,又低聲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蘇冥漠然地看着他,淡淡道:“沈公子不用知道我是什麽人,隻需知道我不會對你不利就是。我同令尊說幾句話就走。”

沈朗抿抿嘴,将還在哭嚎的安氏扶起來:“母親,咱們先回避一下。”

安氏母子出了門,蘇冥才不緊不慢走到床帏前,負手在床頭處站定,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不帶一點溫度地看向床上那滿面焦黑的人。他覺得自己甚至已經想不起這個男人曾經的模樣。

沈瀚之艱難地睜開眼睛,因着臉上都是黑色,眼睛微微睜開,露出的一點眼白,便異常明顯。他看向床邊那個居高臨下的男子,嘴唇艱難地動了動,發出蚊蠅般的聲音:“鳴兒——”

蘇冥聽到了這聲音,表情依然無動于衷,過了許久,見他還在掙紮着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才淡淡開口:“我知你如今後悔不疊,可這世上靈丹妙藥千百種,偏偏沒有後悔藥。”他頓了頓,又才繼續,“我母親不會死而複生,我在那場大火中也已經死亡,所以這世上再沒有沈鳴,隻有一個蘇冥。”

沈瀚之張着嘴,從嗓子裏發出低低的喘息,說不出一句話,隻有那雙渾濁不堪的眼睛裏,流出兩行清淚。蘇冥繼續道:“你怪李怡然騙你,可那謊言明明如此拙劣,你在朝堂呼風喚雨那麽多年,卻對此深信不疑。說到底不過是被利欲蒙了眼蒙了心罷了。我本來是恨你的,但如今卻隻覺得你可笑又可悲。”他默了片刻,哂笑道,“我少時在寒山寺,身邊從來隻有一個老方丈。每個朔日我都要承受蝕骨之痛,而每個圓月我則想着,父親爲何還不來接我回家。後來時間長了,也就淡了。我一直以爲自己是個怪物,卻原來是自己親生父親一手所爲。”

沈瀚之的喘息聲,終于變成悶悶的痛哭,但因爲聲帶被損,力氣全失,那哭聲被壓在喉嚨間,聽起來古怪而凄然,隐隐約約似乎從喉嚨裏發出“鳴兒”二字。

蘇冥仍舊面無表情:“你如今隻得半條命,就算是活下來,也不過是廢人,也算是罪有應得。從今往後,你是生是死,都跟我無關。”

說罷,踅身拂袖而去,直到出門,再無回頭。

走到門外,沈朗掖着袖子站在不遠處,見着他出來,疾步走過來,作揖溫聲道:“蘇公子和家父叙完了麽?”

蘇冥點頭,在他清朗但明顯消瘦的臉上掃了一眼,淡聲道:“事已至此,沈公子節哀順變,下旬就是會試。雖則家事重要,但爲此耽誤前程,委實不合算。”

沈朗垂眸,低聲歎道:“家中突然遭此變故,就算皇上開恩不發難,我又哪有心思考試。就算金榜題名,我這樣的身份,朝廷又怎會啓用?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蘇冥微微動容:“你父親是有罪,但這罪不及兒女,你莫要妄自菲薄,好生準備考試就好。若是有困難,你不妨來找我。”

沈朗訝然,擡頭紅着眼睛看他,咬咬唇:“我不過是個罪臣之子,同蘇公子非親非故,不知蘇公子爲何這般幫我?”

蘇冥勾唇輕笑了笑:“沈公子性子溫和善良,生在這樣的家庭,還能保持如此赤子之心,蘇某頗爲欣賞,自是不願看你跌入泥潭。”

沈朗淺淺笑了笑,又朝他做了個揖:“多謝蘇公子。”

蘇冥點點頭,走了幾步,卻又聽到沈朗在後頭哽咽着聲音道:“多謝大哥!”

蘇冥腳步滞了滞,卻沒有回頭,直接往外走走去。

因着景平帝重病不愈的源頭尋到了,不出幾日,在太醫的調養下,慢慢會了神志。自然也是弄清了這些日子,宮裏發生了何事。他在帝位上坐了幾十年,自是不傻,很快便猜出了個八|九分。無非就是趁自己神志不清時,皇後陳貴妃和齊王發動了一場兵不見刃的宮變。但李貴妃用巫蠱之術害自己不假,她和沈瀚之通奸也不假,唯一假的便是宋玥是奸生子這件事。然而事到如今已經不重要。帝王心本就無情,既然大局已定,他不會爲了一個死去的兒子翻案。這是一樁讓皇室顔面無存的醜聞,唯有早點翻篇才是正經。于是他連帶着沈瀚之都沒有再處理,反正已經是個廢人,生不如死就是他的報應。

當然,皇上也沒有馬上立齊王爲太子。

皇室那樁醜聞,終于因爲會試殿試的到來,而稍稍讓人們抛之腦後。甯璨有驚無險得了進士出身。甯家父母開明,這個結果已經相當滿意,似乎覺得自家兒子中了三甲,比那狀元榜眼探花還光榮。

狀元自然還是跟上輩子一樣,是蘇冥。

因着經過上一回,景平帝雖然神志已經無礙,身子确實不太好。齊王進出宮廷已然儲君做派,令得皇上十分不滿,但如今朝中大臣都以爲齊王必是儲君無疑,憤憤巴結谄媚,被他籠絡了大半人,叫皇上竟然一時掣肘。

新科才子打馬遊街之後第二日,齊王便在王府中爲三位才子大設筵席,邀請了諸多世家子弟公主郡主出席,連伶俜都接到了一張帖子。去到王府,果然是賓朋滿座,滿眼皆是華服的高門子弟。

因着今日是爲新科才子擺酒,沈鳴和榜眼探花便坐在齊王左側,右側則是宋銘和還未出嫁的尚嘉公主。

席上自是吟詩作賦,榜眼探花郎急于表現,無所不用其極,倒是狀元蘇冥一直沉穩内斂,全無鋒芒。但他容貌氣質不同凡響,這樣的内斂,也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酒過三巡之後,尚嘉公主湊到身旁哥哥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麽。隻見已經喝得薄醉的宋銘笑着朝蘇冥道:“蘇狀元,六公主跟本王打聽,問你有無婚配?我說沒有。她又問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席上人到了此時,也都放開,聞言轟然大笑,都戲谑地看向狀元郎。狀元配公主,自古都是樁美談。

蘇冥勾唇輕笑,目光越過憧憧人影,落在與他隔了老遠的伶俜身上,與她清清淡淡的目光對上,雲淡風輕地道:“回殿下,屬下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你再清楚不過。”

宋銘輕飄飄看了伶俜一眼,笑道:“瞧蘇狀元這話說的,你雖然之前在我府中坐館,但本王又不是你肚裏的蛔蟲,哪裏知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你看看,我六妹妹這樣的女子你覺得如何?”

尚嘉公主害羞地推了一把口無遮攔的哥哥。衆人又是一陣大笑,連齊王也朗聲道:“狀元郎一表人才,才華橫溢。六公主美貌無雙,性子溫婉,一個未婚,一個未嫁,我看真真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古往今來狀元尚主,也都算是佳話。趕明兒我就同父皇提去。”

尚嘉公主含羞帶怯地低着頭,嬌嗔“哥哥讨厭”,又悄悄打量對面的蘇冥,少女情懷都寫在臉上。

蘇冥皺了皺眉,卻隻舉杯飲了口酒,并未說何。在這融洽愉悅的氣氛裏,沒有人注意到伶俜的一張臉快黑成了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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