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點點頭,想了又道:“表哥,你和福生先回府,我去鋪子裏看看。”
她在杭州城有幾家綢緞繡品鋪子,甯璨是知道的。想着反正她身邊有丫鬟侍衛,他也沒甚麽擔心,隻還是擔心剛剛的太子殿下,想了想問:“十一,太子與世子和你是不是有過什麽過節?”
伶俜點點頭又搖搖頭。她和宋玥的恩怨延續了兩世,哪裏是能跟人說得清楚的,隻歎了口氣敷衍道:“世子因太子而死,我和太子肯定有罅隙,不過他是太子,我隻是一個普通小女子,惹不起那樣的大人物的,也沒打算去惹。”
甯璨并不認得沈鳴,隻隐約聽到一些傳聞,但伶俜解釋過沈鳴跟那些傳聞并不相同,他自是相信表妹的。他聽她這樣說,皺起俊朗的眉頭道:“雖然他是太子,但若是他要對你不利,表哥一定會站在你前頭。”
雖然他覺得剛剛太子的态度有些奇怪,看起來不像是對伶俜有不滿,反倒是伶俜堂而皇之給他臉色,而且他似乎也沒計較。他不知道兩人包括那個他未曾見過的世子之間,到底有何恩怨,但對他來說,隻要有人想要對表妹不利,他就一定會挺身而出。
伶俜被他這信誓旦旦的語氣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不免感動,笑道:“表哥,你不要胡思亂想,我一個小女子,太子不會對我怎樣的。”
甯璨點點頭,又笑着叮囑她早些回府,他先回去讓廚子準備她愛吃的菜雲雲,雖有些唠叨,但語氣全是關心。相處近一年,伶俜已經習慣他這種熱情過頭的風格,隻是仍舊還是會感動。
因着鋪子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掌櫃,其實伶俜也不用花太多心思,她如今不差錢,經營生意,不過是從杭州到京城,利用進貨輸送,及時打探消息,也順便培養一些日後能用得上的人。
一行人從鋪子裏出來,伶俜擡頭看向對面的馥春閣,那是秦王宋銘手底下的胭脂鋪子,遍布全國上下,生意很是紅火,對面這家似乎才開了不久,她想着來了這麽久,盡收了不少舅母表妹的東西,自己還沒怎麽給她們送過甚麽,于是帶着翠濃和青蘿進了這胭脂鋪,悉心爲姨母陳氏和表妹甯苒挑選了一些胭脂和香露,又送了翠濃和青蘿幾樣,兩人高興得不得了。
收獲滿滿後,幾人一起出門上了馬車,就在長安駕車之前,伶俜聽到車後有人恭恭敬敬道:“蘇公子,您有請!”
“有勞張掌櫃了!”
這聲音好熟悉,似乎在哪裏聽過。她好奇地打開馬車簾子,循聲看過去,卻見身後一頂轎子中,走下來一個穿着青色布長衫的男子,那男子很年輕,頭束着一個發髻,插一根竹簪子,清爽利落,隻看到側顔,也看得出來模樣清朗出塵。
伶俜皺了皺眉,這人她認識的,正是那個曾經在自己死後,爲自己搭上一件披風的蘇冥,宋銘上位之後的大奸佞。
她上輩子生前,隻見過蘇冥兩回,每次都是遠遠地看着他跟在宋銘身旁,她記得第一次是在魏王府的酒宴上。但這一世遇到這位日後的新科才子,竟然是在杭州!不過這倒也不奇怪,除了沈鳴仍舊沒有活過十八歲,這輩子大部分的事情都已經改變。她自己上輩子這個時候還在京城魏王府被欺淩呢?何曾來過杭州。
隻是,本應在西北秦王/府坐館的蘇冥,來杭州作何?她看了眼馥春閣的燙金招牌,莫非是來幫助宋銘查生意的?宋銘就藩還不到一年,莫不是這蘇冥就已經成爲他的心腹了?
如此說來,蘇冥果真是有兩把刷子。她将簾子放下來,對前面駕馬的長安開口:“長安,你幫我去一個人,姓蘇單名一個冥字,幽冥的冥,是四殿下的人,我看他好像來了杭州,你幫我查查他的動向。”
長安诶了一聲:“十一小姐放心,我保管将人祖宗十八代都給您查清楚。”
如今世子沒了,他們怕伶俜難過,未再叫他小夫人,而是恢複了出嫁前的稱呼。
伶俜倒是對這個蘇冥的祖宗十八代沒興趣,隻是想知道他是個甚麽樣的人。她雖然做鬼做了三年,卻并不知後來宋銘是如何上得位,隻知是蘇冥一路輔佐。但後來他如何幫助宋銘清算,那殺伐決斷伶俜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蘇冥還是後年殿試皇上欽點的新科狀元,驚才絕豔譽滿京城的才子。這種人若是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恐怕要替沈鳴報仇,就沒那麽艱難。今生不比前世,宋玥和自己一樣,也是兩世爲人,他再清楚不過如何避免再犯上輩子的錯誤。所以他如今已經順利成爲太子,再不需要謀逆造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躲開了上輩子死亡的可能。而與此同時,對她來說,要替沈鳴報仇,也就困難了許多。
但再如何困難,她也要一試,因爲這是沈鳴離開後,讓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長安曾經跟着沈鳴好幾年,雖然不是錦衣衛在冊人員,但查東西的本事卻非常了得,不到兩天,就來給伶俜複命了:“十一小姐,都已經查到。”
伶俜道:“”說來聽聽。”
長安道:“這個蘇冥是四殿下去了西北之後,招攬的幕僚。西北人,是個秀才,正在準備下年的秋闱,這回從西北來江南,一是幫四殿下查賬,二來是去萬松書院聽惠中大師講學。”
他口中的惠中大師,伶俜在表哥口裏聽說過,是隐世大儒,十分受人尊重,每年會抽幾日在萬松學院免費講學,慕名而來的各路學子趨之若鹜。甯璨前幾年都陰差陽錯地錯過,今年怎麽都要去聽一聽。
萬松書院顧名思義,就是建在松山中,而惠中大師的講學,也并不設在書院的屋子裏裏面,而是設在松林中。去聽學的學子不分男女,提前報名即可。伶俜想報名時,名單早就爆滿。不過她給甯璨提出想去聽惠中大師講學後,表哥立刻找人給她添了個名字,畢竟是巡撫家的公子,這點小事還不在話下。
開講那日,幾百位慕名而來的學子,在松林中以惠中大師爲中心,朝四周蔓延而坐。伶俜和表哥的位置并不算好,好在伶俜并非是來聽學的,而是來看那位後來權傾天下的蘇冥,也是那個曾經給自己披上披風的男子。
無奈人太多,又有樹木阻隔,坐在後頭的伶俜,不動聲色搜尋了許久,也沒看到蘇冥的身影,等上午的講學結束後,不免有些失望的悻悻。
惠中大師委實名不虛傳,半日講學下來,幾百學子,去書院食堂用午膳,個個都是收獲頗豐的模樣,大約隻有伶俜一個人感歎着終于熬過了半天。
伶俜不願跟人擠,便給甯璨說自己不餓,想在松林中随便轉一轉。甯璨聽她這樣說也未在意,隻叮囑她不要亂跑,自己跟着幾個剛剛認識的學子去了食堂。
待人都走光,這本來熱鬧的松林,變得甯靜一片,那些被吓走的雀鳥又試試探探回來。伶俜覺得無趣,便真的起身去松林中轉一轉。
隻是走了沒多長一段,忽然看到一棵高大的赤松旁立着一道茕茕孑立的身影,那身影清瘦颀長,一身簡單樸素的青布長衫,頭上發髻插着一根簡單的竹簪子。她忽然心中一震,一聲“世子”差點脫口而出,好在很快反應過來,這世上哪裏還有沈鳴,而那背影雖然與沈鳴一樣長身玉立,但明顯要更加單薄一些。在經過最初的恍惚之後,伶俜已經認出了那背影是誰。正是她來這裏聽學的目的所在,秦王長史蘇冥。
她默默看着那背影,深呼了一口氣,裝作不經意地開口:“這位公子……”
話音還未落,蘇冥已經不緊不慢轉過來。目光落在她臉上時,如暗藏的火焰微微一動,然很快恢複波瀾不驚的平靜,隻面無表情看着她。
伶俜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本來想好的話,忽然就卡在喉嚨說不出來。半響之後,才有些讪讪繼續說完之前的話:“這位公子怎麽不去跟大家一起用餐?”
蘇冥漆黑的目光又是不着痕迹一般微微閃動,良久之後才淡淡道:“我不餓,姑娘怎麽不去?”
伶俜道:‘我也不餓。’
蘇冥點點頭,看着她道:“來聽惠中大師講學的女子寥寥無幾,想必姑娘十分好學。”
伶俜暗笑,她哪裏是好學,不過是來認識他罷了。今早惠中大師說了些甚麽,她可是半個字都未記住,晚些回去若是表哥滔滔不絕跟她講起這些來,恐怕是一問三不知。
當然被甯璨一問三不知并不是什麽問題,隻是依舊不敢攬下好學的帽子,幹脆拿甯璨當擋箭牌:“我其實跟着表哥來看世面的。”
蘇冥嘴角輕啓,笑了笑道:“原來如此。”
就在兩人都未再說話時,不放心留她一人在松林的甯璨,草草吃了幾口飯,就趕緊返回來找她了,在原處沒見着她的身影,便四處尋找,遠遠看到她和一個陌生男子相峙而立,立刻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擋在伶俜面前,一臉警惕問道:“你是誰?要作何?”
蘇冥看着俊眉微蹙的少年,輕笑了笑,擡手抱拳作揖:“在下蘇冥。”
甯璨見他是個溫文爾雅的男子,算是放下了心,笑着抱拳回他:“蘇公子幸會,在下杭州甯璨。”
蘇冥挑挑眉:“甯璨?是巡撫甯大人的公子麽?”
甯璨睜了睜眼睛,似乎有些意外:“公子認識我?”
蘇冥笑道:“去年蘇杭府試案首,在下雖遠道而來,也對甯公子的才學有所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