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玥也未曾想這倭寇頭子真混在他的府兵當中。他趁夜趕路的計劃并未給人透露,在下人看來都是臨時決定,隻有陳林幾個心腹提前得知。那衛關怎的就想到混進來?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默默看了眼正在指揮捆綁犯人的沈鳴,忽然靈光乍現一般,收了劍匆匆趕回到自己的馬車。
那馬車依舊安安靜靜停在遠處,無半點人動過的痕迹,兩個侍衛還守在馬車前,宋玥沉聲問:“沒人動過車子吧?”
侍衛搖頭:“王爺放心,一切安好。”
宋玥伸手撥開馬車簾子,見着那披風下鼓鼓的一團還是安安靜靜,稍稍安心,聽到有人走過來,放下簾子轉身。
走來的人是提着劍一臉冷峻的沈鳴,以及面露欣喜的周進。
周進朝宋玥拱手道:“今日多謝魏王殿下出手相助,才順利擒獲重犯衛關及其黨羽。下官定呈書給皇上禀報殿下的功勞。”
宋玥淡淡點頭:“讓朝廷重犯混入本王府兵之中,是本王失責,理應助錦衣衛一臂之力,隻能算是将功補過,周大人不消放在心上。”頓了頓,又譏诮地看向沈鳴,一字一句問:“世子爺沈大人,本王現在可以走了麽?”
沈鳴冷冽的臉上毫無表情,隻拱手道:“恭送殿下。”
宋玥哼了一聲,跳上馬車,吩咐陳林:“出發!”
他掀簾沒入車内,迅速将那簾子放下,又伸手去摸地上躺着的人,隻是手剛觸到那披風下的凸起,忽然面色大駭,一把将那披風掀開。
躺在車上的是一團棉布捆成的人形,哪裏還有伶俜的影子。他将那棉團一腳踹開,車底赫然露出一塊大洞。
宋玥顧不得馬車已經開始啓動,一個箭步從車上躍下,朝已轉身往後而行的人喝道:“沈鳴!”
沈鳴聞聲轉頭,面上依舊沉靜,看不出任何不同尋常,隻恭恭敬敬抱拳:“殿下還有何吩咐?”
此時已經到了破曉時分,初冬的朝陽爬上了空中,給大地覆上了一層光芒。宋玥遙遙看過去,沈鳴就那樣不卑不吭地站在幾丈之遙,不過是十六歲不到的少年,整個人卻有種常人難及的從容,晨曦落在他一襲白衣上,襯得他有種卓爾不凡的出塵氣質。
宋玥一雙劍眉微蹙,寒星般的眸子用力閉了閉,複又睜開。他這一世本已打算與世無争,在藩地做個閑散王爺,有花有酒佳人在側兒孫環繞便好。可他明明都已經提前兩年回京,與念想的人相遇,爲何又堪堪讓他遲了一步。
他上輩子已經錯過一次,這輩子不過是想要彌補未完成的遺憾,難道命運真不給他這樣的機會?
不!他絕不相信。
宋玥稍稍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冷聲開口:“愉生表弟,表哥此次返藩地不知幾時才會再回京城,祝你和小夫人安好!”
沈鳴恭敬道:“多謝懷瑾表哥關心。”
宋玥沉着臉默了片刻,又倨傲地勾唇輕笑了笑:“沈鳴,屬于我的就一定是會是我的,你再費盡心機也沒用,我總有一天會拿回來。”
沈鳴低着頭道:“殿下說得極時,屬于誰的就一定是誰的,别人再費盡心機也不過是徒勞。”
說完這話,他慢慢擡起頭,遙遙與宋玥的目光對上。兩人一個面色沉靜如水,一個冷厲如冰,隻是都不動聲色,讓旁人看不出半點這其中的暗湧。
宋玥撩起錦袍一甩,寒着臉轉身上了馬車。
沈鳴躬身立在原地,等到魏王人馬漸漸走遠,才慢慢直起身子。站在他身側的周進抹了把汗,擡頭見魏王府的旗幟漸漸消失,又轉頭看了眼身後被俘的重犯衛關,和地上那好幾具屍體,心有餘悸般舒了口氣:“多虧世子爺及時趕到,不然這倭寇頭子恐怕就已經随着魏王人馬逃之夭夭,别說下官這頂烏紗帽保不住,隻怕項上人頭都岌岌可危。”他頓了頓,又試探問,“不知世子爺是如何猜到衛關混入魏王人馬的?”
“這個你不用知道。”沈鳴擺擺手,輕描淡寫道:“你趕緊押送犯人回朝廷複命,别再出任何纰漏。”
“收到。”
周進系軍戶出身,從從七品的小旗到如今正五品的千戶,不過花了四五載,也算是棟梁之才。他們這種無身家背景,全憑本事在錦衣衛中謀事的人,心中本對空降的世襲子弟十分不以爲然。但是這位十五六歲的侯世子,不過入職幾個月,已教他刮目相看。雖則沉默寡言,爲人頗有些冷漠傲慢,但卻本事卓絕,聽聞在去年春獵中一舉奪魁,前些日子剛進來就辦了幾樁大案子,皇上親自召見他給予嘉獎。如今這衛關被抓,又是立了一樁大功,恐怕往後就更得聖心了。
周進想了想,小聲道:‘魏王這一茬,是要如實同指揮使大人說清,呈上皇上麽?’
沈鳴面無表情道:“雖然魏王已經返藩,但這份功勞他不會當做沒有發生,定然已經派人去跟皇上禀報,我們如實呈上就好。”
周進點頭:“屬下明白了。”
他招呼人回程,走了幾步卻發覺沈鳴沒動,又恭恭敬敬拱手問:“世子爺,您不走麽?”
沈鳴擺擺手:“你們先走,我再勘察一番這一帶。”
周進道:“那要不要留幾個人給您?”
沈鳴搖頭:“不用。”
說罷,便直直入了旁邊的樹叢,須臾間已經不見了蹤影。
南郊清晨甯靜的冬日叢林中,一大一小正坐在地上。大的正是長安,小的那個便是伶俜。自從長安将人從馬車裏救走,趁亂逃到這裏之後,伶俜就沒再說一句話,小臉一片慘白,許是吓到了。
對長安來說,雖然伶俜已經是世子夫人,但到底還是個小姑娘。他一個糙老爺們沒有哄孩子的經驗,兩人沉默了太久,也不知那邊情況如何,想了想拿出水囊遞給伶俜:“十一小姐,你喝水嗎?”
習慣了叫十一小姐,他還沒改過來口叫世子夫人。也是因爲這十一小姐委實看着太小了些,那句夫人怎麽叫都有些别扭。
伶俜轉頭看了眼長安,搖搖頭,終于開口:“我不渴。”
小小的人兒面色肅穆,雙眉緊蹙,如同小大人一般。伶俜當然是後怕的,差點就被宋玥那王八羔子擄去魏州,可能還會被他改名換姓,從此與京中諸事諸人山水不相逢。但她現在最擔心的卻是沈鳴,她先前被長安拎走的時候,隻聽到一片混亂的打鬥,聽長安說是錦衣衛在緝拿朝廷要犯,也不知道如今到底怎樣。她知道他是來救她的,可别救了她,自己卻有個甚麽閃失。
正胡思亂想着,腳踏落葉的細碎聲音響起,伶俜蓦地擡頭循聲看去,晨光斑駁之下,一襲白衣的沈鳴緩緩走來。
伶俜一雙烏沉沉的眼睛睜得老大,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從地上跳起,風一般疾跑到他跟前,猛地撲在他懷中将他抱住。
沈鳴微微一怔,片刻之後抿嘴淺笑了笑,伸手抱住身前小小的女孩,然後拍拍她的背,又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不用怕,魏王已經走了。”
伶俜埋在她胸前悶聲點頭,他不知道這一刻,比起宋玥,她更怕的是他出事。
好不容易鎮定下來,伶俜從他胸口擡頭看他,殊不知自己一雙潋滟的眸子,像是上了一層水汽。沈鳴伸手在她微微有點濕意的眼角擦了擦,柔聲道:‘我們快些回去,免得你姨母和表姐擔心。’
伶俜用力點頭,此時長安不知從哪裏牽出來一匹馬:“世子,您臉色不太好,快趕緊回去歇息。”
伶俜這才注意到他臉色蒼白,連帶着唇上都沒有顔色,不免憂心忡忡問:“世子,你怎麽了?是不是剛剛抓人的時候受傷了?”
沈鳴未回答,長安已經先道:“十一小姐,你有所不知,世子每回發病之後,身子都非常虛弱,他一路飛奔過來,還要抓捕朝廷重犯,身子定然是受不住的。”
他還要說,沈鳴卻擺擺手:“無妨,趕回去歇息片刻便好。”
伶俜心中不放心,但見他身手利落地上了馬,又朝她伸出手,她隻得走過去,将手遞給他,被他用力拉起,直接落在他的身前。
馬兒行了片刻,伶俜忍不住問:“世子,你怎麽知道魏王将我擄走的?”
長安先前已經告訴她,沈鳴是專程趕來救她的,隻是她不明白,他怎會知道宋玥對她居心叵測?
沈鳴淡淡道:“猜的。”
伶俜:“……”
她本想着沈鳴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樣,是兩世爲人方才知道宋玥的打算,但轉念一想顯然并非如此。就算他是重活一回,可上輩子他隻活到十八,根本就未曾看到她這個未婚妻後來做了宋玥的小妾。于是隻能打消了這念頭,興許他是有着不同尋常的識人本事,看出了宋玥的居心叵測,所以猜到了他的打算。
她沒再多問,靜靜坐在他身前,被他手執辔繩的雙手圈在胸口。冬日晨間的寒風吹過,她卻并不覺得寒冷,隻是眼睛有些濕意。上輩子過得太凄涼,母親早逝父親不疼,兄弟姐妹更是關系疏淡。對她好的祖母姨母表姐和兄長都相繼過世,十七年中最後那兩年,更是孤單一人在魏王府過着痛不欲生的日子,因而才會在死後,看到一個陌生人爲自己搭上一件披風都會心存感激至今。
所以對于沈鳴待自己的好,她更是内心波瀾起伏。她不知道他爲何對自己這般好,定不是因爲男女之情,畢竟她現在還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但她知道這樣的好,不是鏡花水月,也沒有虛無缥缈,而是真真切切的。
他已經是自己今生的夫君,她不能再讓他在十八歲死去。
這樣想着,她抓住沈鳴的衣襟,側頭看他。
少年蒼白的臉在晨光下依舊昳麗動人,在感覺到她看自己時,冷冽的表情微微緩和,低眉垂眼回看她,沒有開口說話,隻用眼神在詢問她。
伶俜粲然笑開,大聲道:“世子,咱們都會好好的。”
沈鳴點頭輕笑,兩人再一路無言,隻有風掠過的聲音。
回到府中,辰時剛剛過去。伶俜跟着沈鳴從角門而入,趁着四下無人,她同沈鳴道别,立刻匆匆往靜欣苑跑。
沈鳴看着她的裙角消失在小石徑的折拐處,方才折身往自己别院月洞門内走,隻是走了兩步,腳下就有些踉跄。長安趕緊上前扶住他:“世子,你怎麽樣?”
沈鳴捂住胸口,重重咳了兩聲,嘴角冒出了點點血絲,長安大驚,将他半扛着挪進屋子裏,又叫道:“福伯,快把世子的藥拿來。”
福伯出來一看沈鳴的模樣,吓得不輕,返回屋子裏拿了個小瓷瓶,從裏面掏出兩粒藥丸送入他口中,憂心忡忡道:“今早天才透了半絲魚肚白,世子剛剛恢複了一點意識,就讓我解開繩子,趕去了義莊。”
見着沈鳴吃了藥,已經閉上眼睛躺在榻上,像是半昏睡過去。長安小聲道:“你有所不知,今兒要不是世子趕去得及時,此刻十一小姐恐怕已經被魏王帶出了京師。”
“魏王也真是奇怪,十一小姐是世子夫人也倒罷了,小姑娘才十二歲,他把人搶走作何?”
“誰知道呢?”
這廂的伶俜回到靜欣苑,别院的丫鬟婆子正進進出出忙碌着。因着昨夜吸了迷香,貪睡了會兒,沈錦也才剛剛起床。她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隻是睜眼未在碧紗櫥看到伶俜,還以爲是起得早出去了,不過也沒放在心上,隻讓丫鬟把她尋回來用早膳。
此刻看到伶俜回來,坐在梳妝台前的沈錦,邊讓丫鬟從妝奁裏尋今日要戴的簪子,邊轉頭看了眼表妹,笑問:“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出去也不将我喚醒。”
伶俜看着無知無覺的表姐,笑着回她:“我看表姐睡得香,就沒吵醒你。”
沈錦點點頭:“還别說,昨夜不知是不是朔日的緣故,睡得忒沉,今早竹香進屋喚了我許久醒過來。”
伶俜心知不是表姐睡得沉,而是吸了迷香的緣故。也不知道表姐若是知道自己昨晚讓人給擄走,會有何反應?但見十四歲的少女攬鏡自照,眉歡眼笑的模樣,又覺得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最好不過。
如今最大的慶幸大概就是自己成功脫身,而宋玥回了藩地,一時半會兒返不了京。一切都還可以從長計議。
姐妹倆和甯氏一塊用過早膳,沈錦帶着伶俜去後山采菊。
因着入了冬,菊花開得正好,兩人一人采了一大兜,去後山要路過沈鳴的松柏院。先前去的時候,那院子半點動靜都無,像是沒有人一般,回來時倒是見到福伯出來,不過看到兩人隻匆忙打了聲招呼,又連忙回了院内。
伶俜想着早上回來時沈鳴蒼白的臉,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但沈錦卻拉了拉她:“咱們快些回去,把菊花洗了晾幹,好早些喝自己制的菊花茶。”
伶俜跟着她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看那孤零零的院落,終究是沒忍住問:“表姐,爲什麽你們和世子隔這麽遠?”
她太知道孤獨的感覺,沈鳴雖然是世子,但顯然是被排斥在這座侯府之外。
沈錦看了她一眼,歎道:“說起來世子也是個可憐人,自從他母親過世後,就怪事不斷,先是伺候他的婆子奶娘相繼去世,再是府上走水,燒了半座府宅,緊接着你姨父在押送赈災銀兩時遭劫,差點送了命。還有……”她說着歎了口起,“你表弟,也就是我的嫡親弟弟,也是同年夭折。算命先生說他是八字奇硬,命中帶煞,你姨父便将他送去寺廟寄養,讓佛祖幫他除煞。”
沈鳴的身世,伶俜自是早就知道一些。但聽着表姐說起這麽多,也不免驚訝。
沈錦看着表妹杏眼睜得圓溜溜的稚氣模樣,笑道:“這世上是不是真有煞星我不知道,不過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世子在寺裏養到十幾歲,才被接回來,性子古怪,又有怪疾。雖然他是長我一歲的哥哥,我卻同他實在不熟悉。”她頓了頓,“你和世子這門婚事也實在荒唐,不過你放心,隻要還沒圓房成爲真正的夫妻,就還有轉機,我和你姨母會想辦法幫你的。”
伶俜趕緊道:“我和世子已經拜了堂,府中的人也都知道我是世子夫人。表姐你和姨母就别想其他了。”
沈錦空出一隻手,在她額頭點了點,笑道:“你年紀小小,心思倒是古闆得很。若是換做我,早甩手不幹了!”
伶俜嘿嘿幹笑了笑:“其實我覺得世子挺好的。”
沈錦笑而不語,餘光瞥向那座僻靜的小院,卻也有些唏噓。
伶俜默默看着身旁的清麗活潑的少女,沈鳴的十八歲還有兩年才到來,但翻過年不久就是上輩子表姐出事的日子。她壓根兒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那麽沈鳴呢?他那麽有本事,定然是知道一二的,難道是因爲兄妹關系疏淡,所以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