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意的欺淩苛待,宋玥的冷漠無情,她甚至還清清楚楚記得他曾三次對自己動手,兩次是因爲裴如意欺負自己還嫌不滿意,又跑到宋玥面前告黑狀,宋玥這混蛋也不等自己解釋,上來就給了兩耳光。最後一次,則是他和裴如意要去西山造反,她跪在地上求他,被他一腳踢翻。
人道寵妾寵妾,受寵的都是小妾。但在魏王府,她這個小妾卻是用來被虐待的。
她甚至還記得那耳光扇在自己臉上的火辣,以及宋玥那穿着靴子的腳踢在自己胸口上的悶疼,更無須提那兩年在床事上所遭遇到的羞辱。
算起來宋玥去年已經離京就藩,這次應該是專程返京爲太後做壽。她也知在壽宴上,十有能看到宋玥,但宴上人多,他們謝家大約是最不起眼的一家,和高高在上的皇室,不會有什麽交集。可萬萬沒想道,還沒去壽宴,就先在這裏遇到了這混蛋。
這輩子她最大的打算,就是離宋玥越遠越好,哪曉得竟然還提前幾年跟這混蛋打了照面。
她忍住想要跑去過一拳揍在宋玥那張不可一世俊臉的沖動,咬着牙慢慢轉過身,低着頭做出誠惶誠恐的樣子,小聲回道:“小女子不知石舫有人,驚擾了公子還望見諒,小女子這就離開。”
畢竟這個時候她還未見過宋玥,必須裝作不認識,而且還是一副怯怕的模樣。不過她确實挺怕他的,那些想起來就讓她全身發寒的記憶可是真真實實存在過。
她話音落了半響,卻未得到對方的回應,稍稍擡眼,朝前面看過去。隻見宋玥坐在那石凳上,嘴角微微勾起,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那表情伶俜再熟悉不過,上輩子他對着自己的時候,就總是這副居心叵測的鬼樣子,然後十有八,九不會有什麽好事。
鬼樣子的宋玥終于還是開口:“小丫頭,你是哪家的小姐?”
今日來給太後做壽,伶俜她爹自是讓人給她準備了一身行頭,免得失了體面。她上着藕荷色绫襖,下穿錦緞石榴裙,雙平髻插着金絲八寶攢珠簪,脖子戴一串紫金璎珞圈,整個人環佩作響,一看就是世家小姐而非哪裏跑來的小丫鬟。
她強忍着鎮定,如實回答:“小女子是承安伯府謝家的姑娘。”
宋玥道哦了一聲:“原來是謝伯爺家的千金。”又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伶俜做出懵懂的樣子搖搖頭:“小女子無知。”
知道你是個混蛋。
宋玥輕笑了一聲,朝身旁的侍衛道:“告訴她我是誰?”
那侍衛一副狗仗人勢的嘴臉,語氣不善道:“見到魏王殿下,還不過來行禮?”
宋玥皺了皺眉,輕喝:“放肆!謝小姐是伯府小姐,是你能命令的麽?”說罷朝伶俜招招手,語氣柔和了幾分道,“小丫頭,你過來!”
他這聲音一放緩,伶俜就更不安了,活生生綿裏藏針。但畢竟身份懸殊,她心裏恨得牙癢癢,也隻得硬着頭皮走過去,隔着那石桌站定,躬身行禮:“民女見過魏王殿下。”
宋玥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微微垂着的臉上,不緊不慢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叫什麽名字?”
宋玥雖然是個黑心黑肝的,但皇家兒女,都是人中龍鳳,他長得自是不差,劍眉星目,鼻如懸膽,不過十七歲,已經是玉樹臨風,伶俜隻及他胸口。
她真是一點都不想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壓根就不願和這人說話,但以後總歸是會知道的。不得不勉強低聲開口:“伶俜。”
宋玥口中喃喃:“晝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伶俜謂孤單之意,真是可憐的姑娘。”
說罷,又上前一步,擡手朝伶俜的臉伸去。
伶俜不知他那根筋搭錯了,莫名說這些話。隻是對宋玥的排斥,她早已深入骨髓,感覺到他的靠近,下意識就急急往後退。哪知腳下一滑,忽然失去重心,搖搖晃晃朝下栽去。
“當心!”宋玥面上一驚,半空的手趕緊改了方向,要去将她的肩膀抓住,哪知他一碰到她,竟然被掙開。
噗通一聲,伶俜掉入了水中。緊接着又是兩聲入水的聲音。
“殿下!”伶俜聽到有人叫喚。
靠近石舫的水,其實并不算深,甚至都沒不過伶俜的脖子。隻是如今已入了仲秋,京中天氣轉涼多日。伶俜剛剛掉進那水中,全身就被凍得渾身發僵,不小心就喝了兩口水。看到宋玥竟然也跟着自己跳下來,甚至還伸手來抱自己,更是腦皮發麻,臉上都沒了血色。
“十一,沒事!”一道熟悉的聲音将她喚回神,如溺水者忽然抓到了一個浮木。
入眼之處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沈鳴,他将她拉進胸口,然後一個起身,直接帶着她躍上了石舫。
伶俜冷得連打了兩個噴嚏,看到宋玥跟上來,不自覺就躲在沈鳴身後。
宋玥濕了大半身,倒也沒損他的英俊,臉上依舊是那種不可一世的倨傲,勾着唇笑着看向沈鳴道:“這不是世子麽?”
沈鳴微微點頭,算是行禮,語氣不驚不瀾道:“見過魏王殿下。沒想到殿下貴爲皇子,還有欺負小姑娘的嗜好。”
宋玥抖了抖蟒衣下擺的水,接過侍衛遞過來的披風搭上,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又輕飄飄落在他身後的伶俜身上,笑道:“表弟這是說得什麽話?這位謝家小姐不慎落入水中,我本是打算伸手救援,怎的就成了欺負小姑娘了?”
伶俜這才想起,宋玥的母親李貴妃,也是姑蘇人氏,與沈鳴父親是隔了一輩的表兄妹。所以這兩人也算是表兄弟。不過看現下的情形,這對表兄弟已經不和已久。
她想了想上一世兩人就是因爲不和,最後沈鳴丢了性命,她趕緊拉了拉他濕漉漉的寬袖,低聲道:“世子,您誤會了,殿下并沒有欺負我。”
沈鳴覺出她身體在發抖,約莫是凍的。低頭看了她蒼白的小臉一眼,點點頭,又朝宋玥道:“是在下誤會了,望殿下恕罪。在下擔心十一會凍着,先帶她去換衣服,失禮了。”
說罷,便帶着伶俜離開。
站在原地的宋玥,兩道如刀裁一般的劍眉微微蹙起,偏頭朝身旁的侍衛沉聲道:“你去打聽打聽,世子和謝家的十一小姐怎麽會認識?還有,仔細打聽清楚最近正在傳的沈謝兩家的婚事,到底是什麽回事?”
“屬下收到。”
宋玥低頭看着身下滴了的一灘水,複又擡頭,眯着眼睛看向那兩個匆匆消失的身影,勾唇輕笑了一聲,眼裏露出一股寒意。
伶俜正凍得暈暈乎乎時,長安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遞了件披風給沈鳴,他接過來便搭在伶俜身上,将她裹住,又朝長安道:“我們回馬車,你馬上去找一身女子的衣服過來。”
長安心中叫苦不疊,讓他殺人放火不是難事,但這皇家的園子裏,他去哪裏尋女子的衣服。但主子發了話,十一小姐看起來又凍得可憐,他隻得應了一聲,硬着頭皮去找園子裏的丫鬟幫忙。
沈鳴又朝長路道:“你去找到謝伯爺,告訴他十一小姐不慎落了水,我送她回伯府,讓他不用擔心。”
長路哎了一聲:“小的這就去。”
沈鳴直接帶着伶俜從一處角門出去,走了兩步,一輛馬車便赫然停在圍牆邊,原來他的馬車沒跟其他各府的馬車停在一處。
一陣風吹過,伶俜冷得厲害,趕緊鑽進了那車子裏。沈鳴随後進來,從那座位底下摸出一塊大紅猩猩氈鬥篷:“你先把衣服脫下來,把這個裹着,待會長安找來衣服再換上。”
伶俜接過鬥篷,擡頭看着對面坐着一動不動人。沈鳴似乎這次反應過來,輕笑了一聲,趕緊下了車,将簾子放好。
伶俜打着哆嗦将衣服脫掉,把自己裹進這大紅鬥篷中,暖和是暖和了,就是渾身不着寸縷地裹在塊布當中,多少有些不自在,隻得蜷在車内一動不動。又不由得咬牙切齒,遇到宋玥這天殺的,果真是沒甚好事。
“好了嗎?”外頭傳來沈鳴低低的聲音。
伶俜将鬥篷裹得更緊,确定沒有地方露出來,才細弱蚊蠅般回道:“好了。”
沈鳴掀開簾子鑽進來,上下打量了一下蜷在角落的小人兒,笑問:“好些了嗎?”
伶俜點點頭,目光落在他猶在滴水的白色氅衣下,哆哆嗦嗦問:“世子,你冷不冷?”
沈鳴笑:“我習過一點武,這點寒還禁得住。”
豈止是習過一點武,伶俜可是見識過當初他是怎麽手刃兩隻大虎的。
他不動聲色看了看她:“剛剛怎麽回事?你怎麽會落水?”
伶俜如實道:“我沒見着石舫裏有人便走了進去,不想魏王殿下坐在船頭,正想走時他喚住了我,我見他穿着五爪蟒袍,身邊又有帶刀侍衛,猜到他是皇室的人。你也知我自小在田莊長大,沒什麽見識,見着這樣的人物,心裏難免有些害怕,他一站起來,我就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麽,吓得往後退了兩步,就不慎落入了水中。”
沈鳴失笑,伸手将她散亂在額間的發絲攏好:“以後不用怕。”
“嗯?”
“不用怕魏王。”
伶俜有些不懂他爲何這般說,大約是安撫自己被宋玥那混蛋吓到的小心肝,于是她也點點頭,笑眯眯道:“我就是頭一回來這種地方,所以有些誠惶誠恐。我又沒作奸犯科,确實不用怕誰。”
她如今又不是宋玥小妾,有何可懼?
她小小一隻裹在那塊大紅猩猩氈鬥篷中,本來蒼白的小臉,此時已經恢複了紅潤,水靈靈的眼睛裏像盛着一汪清水,嬌俏的像朵春日裏盛開的小花。
長安到底是沒找到少女的衣服,隻勉強摸了一套婆子的花襖子,伶俜當然也不挑剔。從沁園到伯府,還得半個時辰,總不能就一路裹着身上這大紅猩猩氈鬥篷,萬一路途颠簸,鬥篷給颠落了可如何是好。就算她還是根豆芽菜,胸前還是搓衣闆,但被人看了去,還是很羞人的。
沈鳴再次下了馬車,留給她換衣服。
伶俜一邊将那襖子換上,聽到外頭的長安道:“世子,您衣服濕了,我把我的給您先湊合着換上?”
“不用。”
“你看您臉都白了,還是換上吧。”
“我不喜歡穿黑色。”
伶俜:“……”
長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布長衫,又看了看自家小主子那身白色氅衣,再看了看他臉上的嫌棄之色,嚅嗫了下嘴唇,終于還是沒再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