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伶俜偷偷瞄了眼屋内那微微動了一下的雲母屏風,也不知道她八姐聽到沈鳴如此評價,會作何感想,大約還是難受的罷。她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額頭:“是麽?可我覺得忒好啊,讓我再學個十年定然也畫不出這樣的。”

沈鳴輕笑,轉移了話題:“今日是我頭回造訪伯府,剛才一路走來這翠微苑,隻覺得府中山池相映,十分雅緻,不如十一你帶我去府中逛逛。”

其實伶俜自己對着府中也不甚熟悉,昨日一個人跑去溜達,還險些迷了路,周周轉轉繞了幾道彎路才找回來。不過有小青蘿引路,就不是問題。

幾句話下來,伶俜覺得沈鳴真真是跟從前大爲不同,大約可以謂之爲——長大了。雖則還是個不足十六歲的少年,但言談舉止間已有了成人的從容。明明以前,她還仗着自己重生的優勢,暗自将他當成個孩子。但如今,這人卻已經是需要自己從内心仰視的大人了。

從前沈鳴看着性子怪谲,但她知道他其實再單純不過,所以并不怎麽懼他。如今對着這個明明看起來再正常不過的世子爺,倒是有些不太自在。因爲她知道,這個看着斯文俊逸的少年,沒有了當初的懵懂,卻多了幾分不着痕迹的事故與城府。

這是好事,卻也不盡然是好事。

小青蘿拎着一隻木箱子,在前方叽叽喳喳地帶路,伶俜和沈鳴走在後頭,沿路都是秀雅别緻的山石花草,間或點綴雕梁畫棟的樓閣亭台。謝家祖業都是鋪子良田之類不需費心,隻等着躺着收錢的行當,伶俜她爹又不問時政,除了在七個姨娘二十幾個孩子之間費了些心神,閑暇就是倒弄府中這些玩意兒,一花一石都是他精心挑選。

沈鳴大約也是個風雅之人,一路不時點頭輕贊。走了一段,因着日頭有些高,兩人便在府中池子的水榭小歇。伶俐的小青蘿将木箱子打開,擺出果盤和茶水。

伶俜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沈鳴,見他不緊不慢地飲了口茶,目光清清淡淡地落在荷池中的蓮葉上,佯裝随口笑着道:“前些天國公爺來了府上,同爹爹商讨世子爺的婚事,看來過不了多久,十一就可以喚世子一聲姐夫了。”

沈鳴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她嬌俏的臉上,抿唇輕笑了笑:“我尚不滿十六歲,襲了職馬上要去錦衣衛當差,成親一事對我爲時尚早。不過是我外祖父聽了天橋大仙的話,病急亂投醫罷了,沈謝兩家的婚約還得日後再說。”

伶俜跟她爹當時聽到這消息一樣,怔怔然眨了眨眼睛。不過她反應過來,内心的波瀾比他爹可大多了。因爲沈鳴若是要等個兩年再成親,那時估摸着八姐九姐都已經出嫁,那這婚約不是又落在她頭上?

不行!她絕不能眼睜睜看着上輩子的慘劇再次重演。

她想了想,笑道:“若是十一沒記錯,世子爺翻過年就該滿十六歲了,男子十六歲成親正當年紀。自古以來就有男兒先成家後立業之說,何來爲時尚早?”

沈鳴清俊的臉,浮上一絲淺笑,漆黑如墨的眼睛柔柔地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個孩子,他到底還是伸手在她頭上輕輕摸了一把:“有些事情,你還不懂。”

伶俜心中苦笑,他有何事自己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厮若是不成親,這輩子她紅顔薄命的機會又多了幾分。

正在她冥思苦想如何勸說他時,遊廊上一個身着藕荷色绫羅襦裙的少女,款款而來。正是謝家九小姐。

伶俜眼睛一亮,朝那方向一指:“世子,我九姐姐來了,上回你們見過的。”

謝九聽聞沈鳴到訪,特意精心裝扮了一番,本來就賽雪的肌膚,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胭脂,清麗動人,可謂是人比花嬌。連伶俜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九姐确實是個千裏挑一的美人兒,雖則前晚還跟謝八抱在地上打了一架,但隻要保持着大家閨秀的模樣,看過去還是會讓人忍不住贊歎。

她不動聲色瞥了眼沈鳴,隻見他在謝九行禮的時候,淡淡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便面無表情的移開目光,臉上又恢複了那慣有的冷漠。

美人當前,你倒是多看兩眼啊!

伶俜心中暗急,心道從寺廟裏出來的人,到底是比尋常男子坐懷不亂一些。她拉着謝九坐下,笑着朝沈鳴道:“九姐姐十分喜愛書法丹青,聽聞世子精于這兩樣,正想着有機會和您讨教一二,擇日不如撞日,要不然……”

謝九正暗自稱贊自己妹妹上道,卻聽沈鳴輕描淡寫打斷:“今日我是上門拜訪伯爺,順道探望十一,看你在京城過不過得慣?現下園子也逛了,茶葉喝了,也該道别了。”

他這說一出,别說是謝九羞憤地低頭咬起了唇,就是伶俜也目瞪口呆,這根本就是明晃晃将她九姐拒之千裏啊!

沈鳴起身,朝面紅耳赤低着頭的謝九行了個疏離的道别禮,又同還坐在石凳上的伶俜道:“十一,你不送我麽?”

謝九在府中向來是受寵的女兒,又因着才貌雙全,走到哪裏都能博得誇贊,哪裏有過這種冷遇。坐在原處,眼淚嘩嘩就滾了出來。

伶俜瞅了眼自己可憐的九姐,不動聲色拍拍她的手安撫,又硬着頭皮起身跟上沈鳴。走出水榭,來到遊廊,她忍不住小聲道:“世子,我九姐姐真的是才學品貌千裏挑一的。”

沈鳴低頭看她,女孩兒的額頭上散了兩縷發絲,迎風輕舞着,他冷清的眸子湧上一層淡笑,伸手在她額頭拂過,輕輕绾在她耳後。

額頭上冰涼的手指劃過,伶俜怔了怔,擡頭看他,隻見他唇角勾起,笑問:“所以呢?”

所以你要成親啊!

可不知爲何,對上那如墨的眸子,她想繼續當紅娘的心思又給打亂了。嚅嗫了下嘴唇,什麽話都沒再說下去。

沈鳴輕笑了一聲:“大人們的事,小孩子家家就不用多管了。”

伶俜低着頭翻了翻眼睛,别說她是兩世爲人,就是年歲上,他也就比自己長了四歲不到,哪裏就是大人與孩子了。

罷了罷了,這家夥看起來是個有主意的,估計靠自己嘴巴上這點功夫,是沒任何用的。

伯府也真是爲了這樁婚事不太平,從先前個個尋死覓活不嫁,後來謝八謝九又是争相要嫁,如今沈鳴來了一趟府中,卻又說婚約其實隻是國公爺擅作主張的鬧劇,雖則兒女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衛國公到底隻是沈鳴的外祖父,那沈鳴看着又是年少老成的,謝伯爺自是偏向他所說。真真是想哭的心思都有了。

謝八謝九聽了這婚事暫緩,越發如臨大敵,也不管在沈鳴那兒受了挫,兩姐妹暗自較勁得更加厲害。

因着伶俜跟世子爺相熟,便成了兩個姐姐争相恐後賄賂的對象,三五日下來,她屋子裏的珠寶首飾绫羅綢緞,竟是堆了一小堆。

其實自從知道沈鳴暫無成親打算,伶俜比謝八謝九還發愁。這再過個一年兩載,她也就到了說親的年紀,她又是謝家嫡出的女兒,指不定到時這門婚約又落在她頭上。今世與沈鳴提前相識,雖則知道他并非傳言中那個惡名在外的侯世子,嫁給他其實倒也無妨,怕就怕還未等她過門,他就跟上輩子一樣一命嗚呼,她還得成爲宋玥那混蛋的小妾,被苛待欺淩還要遭連累至死。

所以,她絕不能重蹈覆轍。不然,她重活一回又有何意義?

如此這般又過了幾日,承安伯府收到了宮中派來的帖子,原來是太後生辰,皇上爲其在沁園做壽。因着是六十大壽,京中世家貴胄都在邀請之列。當年陪高祖打天下的謝家,如今遠離朝堂已久,這樣的場合對謝伯爺來說,除了少時有過幾回,襲爵之後就再未跟天家有過任何直接的交往,接了帖子,自是要慎重其事地做準備。

因着後宅裏沒有正牌夫人,謝向也不好攜妾室去赴宴怕失了禮數,恰好嫡女在府中,便捎上了伶俜一同去了沁園。

伶俜這幾日爲着沈鳴不娶親的事,可謂是愁腸百結,腦門上都愁出了幾個紅疙瘩,正好尋個機會去喘口氣。

沁園是先皇建于萬壽山前的一座皇家園林,上一世伶俜曾跟宋玥去過一回,那園子雖由人作,卻宛自天開,樓台高峻,庭院清幽,峰巒色濃似染,令人心曠神怡,她挺喜歡那個地方,隻是上輩子因着有宋玥在,煞了幾分風景。

進了沁園之後,距離壽宴開始尚早,謝伯爺在景福堂與前來做壽的達官貴人們寒暄,伶俜就跟着幾個一般大的孩子,去了園中的長春湖看魚。

可她到底不是小孩子,見着那幾個孩子在水邊玩得起興,自覺無趣,目光落在旁邊不遠處的石舫,獨自一人走了過去。

隻是入了石舫,才發覺裏頭坐着一個紫錦蟒衣的男子,那人旁邊站着兩個帶刀侍衛,伶俜雖則隻看到那人半邊背影,但也從那五爪蟒袍猜得出這是皇室的人。

她不敢驚擾那人,正要蹑手蹑腳轉身,那人卻忽然轉身,朝她喚道:“那個小丫頭,你過來!”

剛剛背過身的伶俜懊惱地用力閉了閉眼睛,暗自咒罵一句,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她不過是出來在湖邊喘口氣,竟然會遇到混蛋宋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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