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伶俜聽說她爹那邊熱鬧得不可開交,也就沒過去吃飯,讓小青蘿從東廚裏拿了些食物草草果腹了事,然後悄悄去了聽雨軒那邊看熱鬧。
這夜的聽雨軒委實熱鬧得不得了,謝八謝九從唇槍舌劍開始,到最後直接上演了全武行。
謝八是個伶牙俐齒的,跪在她爹面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先是爲自己先前的行爲愧疚不已,說自己身爲姐姐,有苦難在前,擋在前面責無旁貸,不論濟甯侯府世子爺性子如何暴虐,她都願意嫁過去。又說自古出嫁成婚,都講究長幼有序,理應是她先于謝九出閣。
謝九也不甘示弱,說昨晚抽中出嫁簽,自是意味這一切是老天注定,隻是她和世子爺的緣分,她沒有不嫁的道理。
其實撇去侯世子的那些傳聞,能嫁入侯府做世子夫人,對謝家子女來說,都是一樁再好不過的良緣。隻可惜先前有關沈鳴的傳聞太兇殘,再漂亮的門楣,也讓人望而卻步。
今日偶遇世子,方才知沈鳴跟傳聞中截然不同。原來這世子爺不僅有侯府世子之位,還有風光霁月之姿。隻怕錯過了這村,對于謝家的女兒來說,就再沒這麽好的店。所謂終身大事,對女子來說真真是終極一生的頭等事。是以待字閨中的謝八謝九就算素日感情尚可,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撕破臉争一回。
謝伯爺再次被兩個女兒弄得腦仁發疼,昨日兩人還尋死覓活地不嫁,今日又争先恐後要嫁,這才過了一天,這倆貨變起臉來比翻書還快,也真是不夠讓他省心的。好在兩人今日隻是擺事實講道理,沒有像先前那樣痛哭哀嚎。
不過謝伯爺發覺自己還是太樂觀了些,因爲很快就發生了比哀嚎更讓他頭疼的事兒,兩個閨女争執着争執着,竟然就在他面前直接揪頭發打了起來。
兩人年齡相仿,謝八十五歲有餘,謝九将滿十五歲,這麽大兩個千金小姐滾在地上打架,别說是謝伯爺,就是躲在外頭偷偷摸摸看戲的伶俜,都瞠目結舌。後來,謝九新買的綢緞荷葉邊襦裙被撕掉了一道大口子,謝八頭上的點翠簪子折成了兩半。兩人臉上還各自多了幾道淺淺的血印子。
千金小姐打起架來,也跟鄉野村婦沒什麽兩樣,就是戰鬥力稍微弱了些,伶俜還沒看夠,兩人就氣喘籲籲癱在地上動彈不起。
謝伯爺眼睜睜看着兩個伯府小姐,在自己面前爲了争男人打起架來,一雙眼睛睜得如同銅鈴般大,給氣得!又不得不感歎自己教育的失敗,不由得想到那在田莊養大的乖巧的十一小姐。
謝伯爺腦仁兒快疼得裂開,沒好氣地讓兩個女兒滾蛋了。到底是覺得事有蹊跷,便尋來謝九的小丫鬟一問,原來是今日出街,兩位小姐偶遇濟甯侯府的世子爺,方知那世子是翩翩如玉佳公子,跟傳聞中全然相同,所以才都生了嫁人的心思。
謝伯爺真是哭笑不得,見了男人就改了心思,這還是什麽伯府的千金?不過他轉念一想,這也是好事。先前還怕依着謝九的性子,臨嫁之前收拾包袱逃婚,還想着找人從現在起就看牢她,免得到時沒法給侯府和國公府交代,如今看來是沒有必要了。
謝伯爺倒算是松了口氣。
就這般鬧騰了兩日,承安伯府來了一位稀客,正是侯世子沈鳴。
這也是謝向頭回見着自己這未來女婿,管家将人引來會客的正廳時,正在不緊不慢端着飲茶的謝伯爺差點被一口熱茶嗆住。
沈鳴畢恭畢敬地打起寬袖,作揖行禮:“小侄濟甯侯府沈鳴拜見謝伯爺。”
他今日穿着一身白色繭綢直裰,雖則隻有十五歲,但因着身材挺拔,言行舉止從容,已然是斯文儒雅的翩翩公子,讓人無法将他當做少年看待。
這位世子爺從姑蘇寒山寺回京不過兩年,又深居簡出,謝向自是從未見過本人,有關沈鳴的傳聞,他跟兩個女兒聽到的沒甚不同,原本是秉着犧牲一個閨女成全一大家子的打算。不成想這侯世子竟是這般一表人才的人物。也難怪這兩日,謝八謝九爲出嫁之事鬧得不可開交。
謝向趕忙抱拳回禮:“世子爺客氣了,快請坐!”
他一邊暗暗打量沈鳴,一邊暗暗感歎,這世子爺背後是濟甯侯府和衛國公府兩大家,加上其本身又是如此清風明月的人物。這親事對他們謝家來說,竟原來是燒了高香才得來的福氣。
沈鳴施施然坐下,讓随行的長安将幾個錦盒送上來,恭敬道:“小侄初次上門拜訪,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望伯爺不要嫌棄。”
身爲京中最有權勢的侯世子,如此禮節,謝向頗有些受寵若驚,連連拱手:“世子爺真是太客氣了!”又讓下人趕緊替沈鳴斟茶,堆着笑道,“世子爺是爲婚事上門的吧?您大可放心,老夫定然挑選府中才學品貌最好的閨女嫁過去。”
沈鳴端起青花瓷小茶杯,不緊不慢地啖了口茶,抿嘴微笑,雲淡風輕開口:“伯爺誤會了,小侄今日上門并非爲了親事。”說着輕笑一聲,“實際上這親事是我外祖父聽了天橋大仙的話,擅作主張同伯府遞的婚約,并未問過小侄意思。小侄今年年方十五,剛到束發之年,成親一事還爲時尚早。”
謝向眨了眨眼睛,似是沒太明白。隻覺得這不足十六歲的少年,雖則是面帶微笑,氣場卻有些冷冽地瘆人,以至于他這個過了不惑之年的人,腦子裏都一時有些發懵。
沈鳴又道:“伯爺無需多心,既然沈謝兩家有婚約在身,小侄自是會遵循,隻是希望再多過個兩年。”
謝向有點幹幹地扯起嘴角笑了笑,點頭道:“老夫明白世子爺的意思。”
這些日子他們承安伯府鬧得雞犬不甯,竟是白白鬧了一場,敢情這侯世子還根本就沒打算娶親。
他想了想又問:“那今日世子爺到訪是爲了……”
沈鳴勾唇輕笑:“前年這個時候,小侄曾在宛平的山莊休養過一段時日,多虧了謝老夫人和十一小姐的款待和照料,當時小侄年少無知,約莫有諸多失禮的地方。前日我在街中偶遇十一小姐,方才知她回了伯府,所以上門來再次道謝。”
謝向恍然大悟,笑道:“世子爺原來同我家十一相識,說起來十一姨母是侯爺側室,十一同世子爺還算是表兄妹,那可真是湊巧。”說着又道,“我這就讓人把她叫出來。”
沈鳴眉頭輕揚,一派清風明月的模樣,仿效手中茶杯:“伯爺不用這麽麻煩,若是方便的話,讓人帶我去見十一小姐便好,順便也欣賞一番伯府的風光。”
伶俜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翠微苑又有丫鬟小厮,謝向自是不覺得有何不方便,忙喚來了小厮給沈鳴帶路。
在沈鳴進府的時候,謝八那廂就得了前方丫鬟的線報,曉得他是要來看伶俜的,趕忙揣着兩隻翡翠镯子,攥起一幅自己最滿意的丹青,溜到翠微苑,捉住閑着無事正在花廳裏描紅的伶俜,将镯子塞到她手中道:“好妹妹,若是世子爺待會來見你,你就幫八姐姐把這幅畫送出去。”
其實謝八謝九哪個嫁給沈鳴,伶俜都樂見其成。因爲隻要沈鳴同别人成了親,她這輩子的命運就真正轉彎,再也不用經曆上世的慘劇。
隻是畢竟謝九是抽中簽待嫁的姑娘,昨日她還收了她一隻金镯子,于情于理不該幫謝八同沈鳴私相授。無奈謝八是個死皮賴臉的,攥着她的手苦苦哀求:“好妹妹,你幫八姐姐這回,你喜歡何物,姐姐都幫你弄去。”
伶俜還在猶豫,外頭的小青蘿風風火火跑進來:“十一小姐,濟甯侯府的世子爺來看您了!”
謝八一雙剪水雙瞳祈求一般看向她,想了想又退了一步道:“要不然這樣,你就把這畫給世子爺看,讓他點評一番,若是他覺得甚好,你再告訴她是我的畫的。”她指着落款道,“反正他也不曉得我的名字。”
那落款是謝八大名謝嵘,别說是外頭人弄不清謝家子女的名字,恐怕他爹叫慣了排行的乳名,一時半會兒都理不清二十多個子女的名字。
雖然上輩子這輩子伶俜跟自己的兄弟姐們都無甚感情,但到底是重活一世的人,看到這樣的少女情懷,也不忍拂了小女兒心思,便點點頭應了她。
謝八面上大喜,也不離開,趕緊鑽進了後面的雲母屏風。
在小青蘿的帶領下,沈鳴緩緩進了這古樸淡雅的翠微苑的花廳。伶俜從案幾後繞出來,走到他面前行禮:“十一見過世子爺。”
她微微屈身,在沈鳴面前就顯得更小一隻。他低頭看着紮着兩個雙平髻的腦袋,抿唇輕笑:“怎的,到了伯府就要同我講究禮儀了?”
伶俜有些赧然地起身,在莊子中,從祖母到下人,大家确實不講究這些虛禮的。當時沈鳴在,雖則知道他是世子爺,但她跟大牛他們一樣,也未曾在他面前講過任何禮儀。
“世子,上回在茶樓偶遇,我還以爲你說來伯府,隻是随口一說而已。”
沈鳴笑而不語,目光落在案幾上鋪開的筆墨和宣紙,随口問:“你在描紅?”
伶俜養在田莊上,祖母雖找了夫子教她讀書習字,但山野的夫子水平可想而知,她又不是個坐得住的,如今仍舊是寫了一筆拿不出手的爛字。她知沈鳴有着驚才絕豔之才學,在山莊是也見過他寫字作畫,當時的水平已經讓人歎爲觀止,如今過了兩年,隻怕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自己那字在他眼中,隻怕是個笑話。
她趕緊跑到案幾後,将那描紅的紙張卷起來丢在一旁,又攤開謝八給她的那幅大作:“世子,你看這畫如何?”
不得不說,謝八的畫藝委實不錯,一幅晴雨圖,畫得栩栩如生,邊緣的一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用得是顔體行書,清新飄逸,與那畫作相得益彰。
沈鳴不動聲色地往那屏風瞄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譏诮冷意,走到案幾前,垂首往那晴雨圖看去,心下已經了然。笑道:“這作畫之人功底還算差強人意,不過有形無神,可惜了這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