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沈鳴日日清晨從蘇家山莊來到謝家田莊,暮色将,至才緩緩歸去,翠濃自是認得他的。伶俜不防她冷不丁脫口而出,下意識覺得自己和沈鳴熟識——大約是可以算得上熟識,教人知道可能是件麻煩事,正要輕描淡寫打發了這個問題。哪曉得對面的謝八謝九,雙雙睜大眼睛看向翠濃。那眼裏閃爍的興奮光芒,絲毫沒有遮掩。不僅是眼神,這倆貨還異口同聲好奇問:“世子爺?哪家的世子?”
愛美之心人皆有,男女大都概莫能外。何況沈鳴剛剛将茶杯拍進那潑皮嘴裏的動作,大堂中的人肯能看不甚清,但他們三姐妹的位置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那叫一個行雲流水的帥氣。
翠濃小聲回道:“就是濟甯侯府的世子爺啊!”罷了,又補充了一句,“和咱們伯府結親的那個濟甯侯府。”
謝八謝九有些怔怔然,齊齊再轉頭看向底下那人。其實大堂喝茶聽書的人,不乏京城貴公子,但是那白衣少年,獨有一派清風霁月的風姿,端端坐在那角落的桌上,已與旁人大爲不同。
謝九結結巴巴低聲問:“十一,他真是侯世子沈鳴?”
伶俜扶額:“若是沒認錯,應該便是。”
謝九想起什麽似地又繼續問:“你怎的認識世子?”
她們生活在京中伯府都未曾見過這位傳聞中的侯世子,她家十一妹妹打小在宛平田莊卻認得沈鳴,于情于理說不過去。
伶俜輕笑着如實道:“蘇家的莊子跟咱們的莊子緊鄰着,前年世子爺在山莊休養,便見過了。”
此時謝八的目光也落在沈鳴身上,點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這世子爺跟傳聞看起來不太一樣啊!”
謝九重重舒了口氣,一掃此前陰霾,吃吃笑道:“難怪先前十一妹妹說傳聞不可信,原來不是安慰人的話。”眼見着說書人說完一段,底下的少年放了茶杯要離開,她又趕緊拉着伶俜道,“十一,既然你同世子爺相識,快去帶九姐姐打個招呼,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伶俜無奈,還未開口,人已經被拉了起來,跟着像隻出籠小鳥般的謝九姑娘蹬蹬下了樓。
到了樓下大堂,沈鳴和長安已經出門。謝九又亟不可待地拉着伶俜往外走,出了門果然見着正準備上馬車的沈鳴。
謝九收了剛剛的風風火火,像個大家閨秀一般斯斯文文地立在路邊,推了推自家妹妹,小聲道:“快去跟世子爺打招呼!”
因着後面的謝八和丫鬟們已經跟上,這樣突如其來的仗勢,自是叫幾丈之遙的沈鳴察覺。他的半截身子本已經入了那馬車,此時又退了出來,轉頭朝這廂看過來。
他有些清涼的目光直接便落在伶俜身上,俊秀的眉頭輕輕蹙了一下,繼而又舒展開。
伶俜見着他已經看到自己,幹脆咧嘴一笑,遙遙喚道:“世子!”
沈鳴唇角微微勾起,擡起手朝她招了招:“十一,過來!”
伶俜愣了下,便颠颠地跑過去立在他跟前。她這兩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蹿了好大一截,但是在他面前,仍舊隻及他胸口,看起來還是小小一隻。伶俜有點哀怨,昂着頭看他,這家夥到底吃過什麽,怎的又長高了這麽多?
沈鳴低頭淺淺笑着看她,下意識伸手想在她頭上摸一把,卻蓦地反應過來,雖然這還是那個有着一雙水靈靈大眼的女孩,卻已經不再是那個十歲的小娃。綱常倫理他已經懂得太多,隻得又将手放下,目光落在她腰間的白玉玉佩,冷峻的面容上,笑意更明顯,柔聲問道:“你怎的在這裏?”
伶俜微微松了口氣,她本以爲時隔兩年,就算他一眼能認出自己,但總該還是陌生的,不想他的語氣卻是如此熟稔,就像是一個兄長一般。
隻是她也感覺出,沈鳴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怪谲的少年,他沒有了那時的迷惘懵懂,沒有了對人的抗拒。興許他仍舊是與衆不同的,但卻已經成爲這個紅塵俗世的一個人。
或者說他那隻準備落下又收回的手,以及開口的語氣,讓伶俜知道,如今的沈鳴,大約不再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少年。
伶俜有些爲他欣喜,那個被刻意養在寺廟與世隔絕的孩子,已經成爲了一個正常的侯府世子。
她歪頭笑着回他的話:“我回京城看我父親,今日陪姐姐上街,不想喝茶的時候就遇到了世子。”
本來謝九見着沈鳴的正臉,又是爲其驚豔又是有些心慌,因着這侯世子雖則容貌昳麗,氣質卓絕,可渾身上下卻帶着一絲拒人千裏的冷冽。他的目光甚至一直都沒有落了半絲在自己身上。謝家子女的容貌本就出衆,她的姿色又是公認地在諸多姐妹中數一數二。這路邊行人都紛紛爲他立足側目,這世子竟然對她熟視無睹,頓時有些悻悻然。但看到沈鳴對着伶俜,臉上露出柔和的笑意,又稍稍松了口氣。
隐約聽到伶俜提起姐姐二字,她立刻娉娉婷婷地走過去,像個真正的大家閨秀行了個禮:“謝九見過世子爺。”
沈鳴擡眼淡淡看她,點點頭。
伶俜看着他心道,雖然并無多話,但也算是有了回應,比之前在莊子上,不搭理人可正常多了。想着謝九可能就是這輩子他的世子夫人,秉着姐妹血濃于水的關系,她決定爲自己的九姐美言幾句:“世子,這是我九姐姐,可是我們伯府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皆通。”
其實她也是亂說,算起來她才跟謝九認識不到兩日,哪裏知道她是不是才女,不過據她所知,謝九娘是青樓才女出身,他爹又是個不吝于在兒女身上投資教育的,所以這樣說,顯然也是不離十的。
妹妹如此上道,謝九心中默默給她比了個拇指,面上仍舊像個大家閨秀一般,含羞帶怯地垂下頭道:“世子爺莫聽十一胡言,謝九才疏學淺,萬萬不敢稱才女。”
沈鳴微微一笑:“九小姐謙虛了。”
謝九本以爲他還要多說下去,不想他卻話鋒一轉,又對上伶俜:“過幾日我會去伯府拜訪謝伯爺,屆時再去看你。”
伶俜笑眯眯點頭。
他抿唇微微笑了笑,折身上了馬車。坐在車前的長安笑道:“十一小姐,我們走了!”
謝九眼巴巴看着馬車離開,然後笑着在伶俜腦門點了一下:“看來十一你對世子爺挺熟的麽。”說完從手上拔下來先前剛買的一枚金手镯塞在伶俜手中,“若是他來侯府,你要繼續幫九姐姐美言啊!”
伶俜眨巴了兩下眼睛:“九姐,你不是不想嫁給世子麽?”
謝九啐了一口,露出少有的憤慨潑辣:“那都是外頭不知那些碎嘴亂傳的,說世子爺身患怪疾脾性暴虐,真是瞎了狗眼了!幸好今日見着了世子爺本人,不然我差點就準備離家逃走的。”
伶俜默默扶額。
此時在遠處看了許久的謝八,跟着丫鬟們上前,似是還有些不相信一般,低聲問:“剛剛那男子真是濟甯侯府的世子爺?”
謝九有點得意道:“可不是麽?”說罷仰仰頭,“我得趕緊回府讓爹答複侯府的婚約,給我快些準備嫁妝。”
謝八嘿嘿一笑:“九妹妹,昨晚你投水之後,我心裏就那個難受,輾轉反側了一夜,我到底是做姐姐的,什麽苦難應是我擋在前面才對。你放心,回去我會同爹說,濟甯侯府我去嫁。”
做夢也未曾想到濟甯侯世子是那般風光霁月般的人物,恨隻恨這京城中亂七八糟的傳言。謝八小姐可謂是腸子都快悔青了。
謝九斜了她一眼,陰陽怪氣道:“八姐,你想什麽我還不曉得。這婚事可是抽簽抽出來的,咱誰也别說甚,世子爺到底是個好是個歹,橫豎都跟你沒關系,反正都該我嫁。”
昨晚兩人不願嫁時,倒是同仇敵忾,也沒見着打破腦袋,今日風向一變,倒是爲都想嫁沈鳴眼見着要撕破臉。伶俜覺得兩個伯府小姐在大街上爲着争男人吵架,委實有些丢人,幹脆一人拉了一下:“八姐九姐,有什麽事咱們回去再說。”
謝八謝九平日裏也算是關系不錯的姐妹,如今卻是各自哼一聲,不再搭理對方,一前一後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