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聽,連忙抹了把額頭并不存在的汗,擺手道:“這是我家世子爺射死的,我就是搭把手而已。”
衆人都驚愕不已,齊齊朝沈鳴看去。隻見着侯世子仍舊一派清風明月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剛剛殺死了兩頭猛獸。他雖然身長玉立地跟普通的成年男子差不多高,但到底隻是個十三歲的少年,莊子上的人們越發覺得他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一時間七嘴八舌地誇贊他好本事。
伶俜也道他是好本事,而且還是文武雙全的人才,隻是想到這樣的人才,上輩子不過活到十八,都未來得及施展才華,爲國爲民做些正事,真真是太可惜了些。當然,最重要是他上輩子若是未死,她好歹還是個世子夫人,不至于淪落到去給宋玥做妾,還是個不受寵的妾。
本來昨晚發生的事,莊子上的人就以爲是老虎所爲,如今打到了兩隻,在衆人眼裏,更是真相大白一樣,再不會有人覺得那些牲口死得有何蹊跷,安安心心擡着兩隻死老虎凱旋而歸。
老虎渾身都是寶,兩隻老虎擡回去,蘇謝兩家各分了一隻。提心吊膽大半日的謝老太太總算松了口氣,聽說是侯世子打到的老虎,對這少年郎又刮目相看了幾分,還特意擺了筵席請蘇家的人。
蘇謝兩家莊子,素來沒什麽來往,今日這事算是搭了座友好橋梁,雙方吃着烤虎肉,喝着謝家張管事珍藏的美酒,相談甚歡,夠籌交錯,好不熱鬧,兩家年輕的漢子,很快就稱兄道弟。
侯世子沈鳴是今日打虎的大英雄,莊子上的人淳樸又爽朗,拿着酒壇子紛紛要給小英雄敬酒。沈鳴是在寺裏長大的,哪裏喝過酒,更沒吃過這種熱鬧的筵席。
不過他雖然性子冷清,也抵不過這些淳樸鄉民的熱情,雖然還是不太說話,但端上來的酒,來者不拒,不出多時,那白皙的臉頰就染上紅暈,眼神也朦朦胧胧,最後一口酒喝下,咕咚一聲趴在桌上人事不知。
謝老太太見衆人飲酒作樂好不快活,便留了蘇家的十餘人在莊子上夜宿,徹夜狂歡也無妨。隻是沈鳴已經醉得睡去,老太太便吩咐丫鬟将靠着伶俜屋子的那間廂房布置收拾,讓長安長路将人先扶進去躺下歇息。
外頭的狂歡不知何時會停下來,男人們喝酒放歌,伶俜一個女娃不便久留,也早早讓丫鬟給她洗漱,回了屋子躺下。
正要伴着外頭的行酒令睡去時,伶俜忽然感覺到窗棂外有細細的動靜,她以爲是莊子上最近蹿得起勁兒的野貓,擡起腳丫子蹬了蹬窗子,輕喝道:“去去去!”
哪知她腳蹬了三下,外頭也附和一般拍了三下。這聲音一聽便知不是野貓爪子所爲,伶俜疑惑地爬起來,掀開雕花的窗子,卻見燭火映照之下站着的沈鳴。
“世子?”
沈鳴臉頰還是紅得厲害,一雙眼睛半睜不睜,裏面都是迷離之色。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亵,衣頭上沒了方巾,隻剩剛剛長出來半寸不到的頭發根兒,讓他看起來多了份青澀。見到面前的窗子打開,他往前一靠,歪頭趴在窗台上。
這顯然還是醉了的模樣。伶俜雖然也才認識他幾日,在她眼這就是個看起來就是個冷漠古怪的少年,但此時趴在她的窗台上,卻有點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世子,你不是歇下了嗎?怎麽起來了?”伶俜看她的樣子,覺得好笑,試探着問他。
沈鳴歪頭看着他不出聲,片刻之後,忽然伸出手在她頭上摸了下,甕聲甕氣道:“他對你不好,你過得不快活。”
她因爲醉酒,口齒有些含糊,但伶俜還是聽清楚了這句話,就是不太明白什麽意思。不過難得見到冷清淡漠的少年如此乖巧柔和,忍不住伸出自己猶帶着嬰兒肥的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像是逗弄小孩子一般:“你說什麽?”
說起來,加上做遊魂野鬼那幾年,如今的她也算是個雙十年華的女子,在一個十三歲少年面前,确實可以将他當做小孩子。
沈鳴被她戳了也沒動,隻哼了兩聲,又繼續道:“我看到了。”
伶俜愈發一頭霧水,歪頭問:“看到什麽?”
沈鳴眼睛慢慢阖上,嘴裏嘟哝道:“在夢裏看到的。”
伶俜還想問,他卻軟軟地往窗子下滑落去,噗通一聲倒在地上。伶俜探出頭一看,原來是四仰八叉地又睡了去。
而沈鳴的動靜,也喚來了本來守着他的長路。伶俜關上窗子,隻聽長路從屋子裏跑出來,看到地上的人,哎呦了一聲:“世子爺,我才打了個盹兒,你怎麽就跑出來了?”
沈鳴想來已經人事不知,沒有任何反應。
伶俜鑽進錦被複又躺下,聽到外頭的腳步漸漸消失,腦子裏卻回蕩着沈鳴剛剛的那幾句話。聽着沒頭沒尾,但又好像是在說她。
她忽然靈光一現。難道是說她在魏王府那些日子?
可光是這樣想着,伶俜就覺得荒謬好笑,她自己重活一世已經是跟見了鬼一般,難不成沈鳴還能未蔔先知?
她好笑着搖搖頭,終于在外頭還未結束的夠籌交錯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沈鳴的那句話,這夜她竟然夢見了自己仍舊身在牢籠般的魏王府後宅,宋玥的惡劣,裴如意的欺淩。等醒來時,發覺自己渾身都是冷汗,那樣的日子隻是做夢,也讓她覺得痛苦至極。
伶俜再次打定主意,這輩子不論如何都不要重蹈覆轍。而仔細想來,不重蹈覆轍的關鍵,竟然是沈鳴。要麽是和沈鳴之間無婚約,要麽是沈鳴不死,自己順利做了世子夫人,總歸隻有這樣,才能不和宋玥那混蛋扯上半絲關系。
可是嫁給沈鳴麽?隔壁那個傳聞身患怪疾性子暴虐的侯世子?伶俜又有些不确定了。雖然她覺得沈鳴跟上輩子那些傳聞有所出入,但她不會忘記前日夜晚,夜色中他渾身是血的場景,還有那麽多被他徒手殺死的畜生。她這輩子還想着活得長長久久些,可不想哪天被發狂的他撕成兩半。
伶俜兀自憂愁着,丫鬟翠濃進來喚她起床:“十一小姐,世子他們要回蘇家山莊了,太太讓您一起送送人家。”
伶俜抹了把臉,把剛剛的胡思亂想抹走,從炕上豎起來。草草漱洗完畢,她跟着翠濃出門,祖母和張管事衆人,正在院門口爲蘇家莊子上的人送行。
見到伶俜出來,老太太笑着朝沈鳴道:“過幾日是九月九,鎮子上的廟會很是熱鬧,十一每年都會湊熱鬧,世子爺要是有興趣,可以同十一一塊去看看。”
沈鳴臉上已經沒有了昨日醉酒後的嫣紅,又恢複平常略顯蒼白的神色,眉目仍舊如畫,尤其是在這清晨的鄉野間,更有一派清風霁月的風華。他目光落在伶俜俏麗的小臉上,點點頭:“好,我那日早上來接十一。”
伶俜愣了愣,也朝他笑笑:“我等世子。”
待蘇家一行人走過,謝老太太牽着伶俜進屋,笑着歎道:“這濟甯侯府的世子爺可真是一表人才。”說着,又點了點伶俜的鼻子,“我看往後咱家十一嫁給他做世子夫人得了。”
雖然自己默默想過這事兒,但被祖母說出來,伶俜還有些羞赧,嬌嗔道:“我不嫁人,我要陪祖母一直在田莊上。”
謝老太太大笑:“盡說昏話,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不過……”她轉頭看了眼自家猶懵懵懂懂的孫女,笑道,“都說侯門深似海,世子爺背靠沈蘇兩家,可不是普通的勳貴子弟,我看我家十一還是嫁個普通的世家子弟就好。”
伶俜心道祖母說得還真是有道理,他們謝家也算京中勳貴,隻是同濟甯侯和衛國公府比起來,就有些不夠看。之所以謝家和濟甯侯府有交情,也是因爲自己姨母是侯爺側室,不知當年怎麽就稀裏糊塗訂下了那門親事。
上輩子沈鳴和宋玥之間的恩怨糾葛,她直到現在也不清楚。總歸沈鳴被自己爹大義滅親,宋玥沒過兩年自己也作死造反,都沒個好下場。這一世她要想活得安安穩穩,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離這些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大人物都遠一些,畢竟風浪太大,他們自己最後也都翻了船,還不如普通布衣百姓過得踏實安穩。
九月初九那日清晨,伶俜正半夢半醒間,翠濃咋咋呼呼跑進來:“十一小姐,世子爺來了,等你一起去廟會呢!”
伶俜看看外頭的天色,天空才剛剛露了魚肚白,這厮也來得太早了些罷,不過廟會上戲班子表演,得早些去占個位子才行。
她頂着惺忪的臉爬起來,翠濃給她漱洗一番,又梳了個嬌俏的雙平髻,穿上一套謝老太太親手給她新縫制的粉色荷葉邊杭綢襖裙。銅鏡裏的小人兒,俏麗地不像話。
伶俜出門時,謝老太太正在院中同沈鳴說話,今日沈鳴穿了一身白色繭綢直裰,頭上戴着白色方巾,看過去身長玉立,雖然年歲尚小,仍舊溫文爾雅,氣度不凡。
見到孫女穿戴齊整出來,笑着招招手:“我聽說今年廟會開市得早,你們早些去早些回來。廟會上人多,世子爺對鎮子不熟悉,十一你跟大牛他們好生帶着世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