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伶俜躺在炕上,眼睜睜看着晨光從窗棂子裏透進來。她屏聲靜氣豎着耳朵聽着外頭的動靜,寂靜的清晨,像是往常一樣,有人陸續進進出出,接着是水井搖橹的聲音。随後便是一陣嘈雜,慌慌張張的腳步跑進來。

伶俜閉上眼,等待噩耗傳來。

響起的是莊子管事張伯的聲音:“太太!不好了!莊子上的畜生一夜死了好多!”

外面更加嘈雜,越來越多的聲音傳進來。

“馬圈裏的馬死了好幾匹,地上全是血。”

“高粱地也死了好些羊,有的身子都隻剩半截,吓死人了!”

伶俜豎起身子的時候,丫鬟翠濃從外面推門跑進來:“十一小姐,快起來。出大事了!”

伶俜佯裝一臉惺忪地甕聲甕氣問:“怎麽了?外面這麽吵?”

翠濃驚恐道:“莊子上一夜之間死了好多畜生,到處都是血,太可怕了!”

伶俜跳下炕,翠濃給她草草披了件鬥篷,帶着她出門。

謝老太太也起來了,正被丫鬟扶着,跟着張管事慌忙出門,見到伶俜,朝她揮揮手:“十一,你在屋子裏待着,别出門。”

伶俜卻是不幹:“祖母,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我也想去看看。”

謝老太太也沒心思攔她,急急先出了門。

伶俜跟在後頭,一路來到馬圈,地上果然好幾馬匹的屍體,死狀很是慘烈,有兩匹脖子隻剩一絲骨頭連着。

謝老太太啧啧哀歎:“作孽哦!這到底怎麽回事?晚上也沒聽到什麽動靜,好生生的怎麽就死了?”

張管事道:“田地裏也躺着好多畜生,到處都是血。隻怕……”

謝老太太問:“隻怕什麽?”

張管事道:“隻怕是寅将軍幹的?”

“寅将軍?你是說斑子?”謝老太太布滿皺紋的臉,糾成一團,“我在莊子上住了幾十年,從來沒見過那玩意兒。”

張管事道:“太太你有所不知,附近的山裏以前是有過斑子,還吃過人,近幾十年才消停。您看這些畜生的傷口,不是利器所爲,肯定跟人沒關系。野豬黑瞎子還有豺狼,也不會有這本事。”

伶俜皺眉看着馬圈裏慘死的馬兒,想了想問:“張伯,昨晚有人受傷嗎?”

張管事搖頭:‘那倒沒有,這斑子沒進屋宅。”

伶俜想到黑暗中,沈鳴手中滴血的場景,暗暗松了口氣。不管他爲何要這麽做,至少沒有傷人。

正在這時,沈鳴的侍衛長安風風火火跑來,邊抹着汗邊道:“謝太太,你們莊子也出事了麽?”

謝老太太轉頭看他,憂心忡忡問:“長安兄弟,莫非蘇家莊子也遭了斑子?”

長安唉聲歎氣道:“可不是麽?咬死了好多牲口,長路起夜的時候恰好撞見,喚人去逮,可那斑子狡猾的狠,一溜煙就不見了。”

伶俜嘴角抽了抽,看不出來這位大兄弟裝模作樣還挺像那麽回事,那狡猾的斑子不就是你家世子爺麽?

謝老太太驚慌地隻捂胸口:“這可如何是好?咬了牲口也罷,就怕哪天跑來傷人!”

長安道:“我就是來跟您商量這事的。”

謝老太太問:“長安兄弟,你有辦法?”

長安道:“爲絕後患,我們準備進山去打斑子,要是謝家有身手好的壯士願意跟我們一起,那就更好了。”

張管事道:“這個好說,我馬上挑幾個漢子跟長安兄弟你們一塊進山。”

伶俜确實默默翻了翻白眼,心道能打到斑子才怪。

鄉野的漢子都不是怕事兒的,莊子上的年輕人個個躍躍欲試,連大牛都背上弓箭,别把鐮刀,要跟人一起進山,後來被她娘舉起笤帚趕回家了。

張管事挑選了莊子上幾個人擅長打獵的,讓長安帶去。

伶俜想了想:“祖母,我也想去看看。”

謝老太太哎呦了一聲:“我的小祖宗,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跟我老老實實待在屋子裏。”

伶俜笑道:“長安大哥身手好,他可以保護我。”

長安一聽自己被賴上,趕緊道:“十一小姐,謝太太說得對,咱們進山打斑子那可是件危險事兒,您還是和太太在家等着咱們的好消息吧。”

伶俜不以爲然,因爲她知道根本就沒什麽斑子,哪裏能等到什麽好消息。

她走上前一步,昂頭看向長安笑眯眯道:“其實昨晚我透過窗子看到了那隻斑子。”

長安一時沒反應過來,隻是對上伶俜烏溜溜狡黠一般的眼睛,忽然有些怔怔然。他試探問:“你真看到了?”

謝老太太反應更大,叫道:“十一,你看到斑子了?”

伶俜點頭:“昨晚迷迷糊糊看到窗外有道影子,不知道是斑子,今日你們說起來才聯想到。實在是有些好奇,所以想跟長安大哥一起進山看看。”

說完又眉眼彎彎意味不明地看向長安。

長安悄悄抹了一頭汗,這謝家小姐不過是十歲的孩子,可那眼神分明像是洞悉了一切。不過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保不準她會說出去什麽。他活了二十多歲,也算見過大風大浪,竟然被個小女娃一下子給拿捏住了,誰讓他家世子的怪疾讓人發現了呢?可憐的長安隻得暗中咬咬牙,故作輕松地咧嘴笑開:“既然十一小姐想長見識,若是謝老太太對我放心,讓她跟着我進山也無妨,我保證她毫發無損。”

謝老太太自是不放心:“那也不行,你們是去打斑子,十一一個孩子跟着不是拖後腿麽?”

伶俜道:“祖母,你就讓我去吧,有長安大哥保護我,不會有事的。”

長安道:“是啊!謝太太盡管放心,咱們進山人多,多帶一個十一小姐不是問題。”

謝老太太其實還是十二分不情願,但看着孫女期待的眼神,作爲一個寵愛孫女的祖母,最後還是松了口氣:“行,你好生跟着長安,切不可亂跑。”

伶俜喜笑顔開,拉着翠濃回屋洗漱換衣随便用了早膳,便跟着滿心狐疑的長安往那山上走去了。

走到一半的時候,長安實在沒忍住,讓其他人先走,去入山口跟蘇家人會和,自己則領着伶俜跟在後面。

待前面的人走遠了一段距離,他彎下身子問:“十一小姐,你真的看到斑子了?”

伶俜擡眼看他,一本正經道:“真的看到了。”

長安咬咬唇:“十一小姐,你就跟我說實話吧?你到底看到了什麽?”

伶俜昂昂頭:“你先說。”

長安愣了愣:“我說什麽?”

“說實話啊!”

長安被噎了一下,這小丫頭還真是不得了。

長安說白了就是個粗人,一身好功夫打架鬥毆挺擅長,但沒什麽七竅玲珑心,對伶俜更不會有設防,眼下見這謝家小姐确實看到了自家世子,想了想,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叮囑:“十一小姐,這事你可不能給别人說。”

伶俜點頭:“他沒傷人,我自然不會給别人說。”

這個他說得是誰不言而喻。

長安道:“我們世子四歲那年生了怪疾,每個月朔日就會發作。他隻知道自己這晚會發病失去心智,但做了什麽第二天完全記不清楚。我們每次都會把他綁着,但昨晚他不知怎麽掙開了繩子,最後就變成了這樣。”說着歎了口氣,“幸好沒有傷人。”

伶俜皺起眉頭:“治不好麽?”

長安搖頭:“天底下的大夫都快看了個遍,查不出半點原因。”說罷,又道,“十一小姐,待會兒世子也會進山,你看到他可千萬别透露了昨晚的事。”

“明白。”

原來傳聞中沈鳴身染怪疾是真的,而且怪得匪夷所思,徒手就能殺死那麽多畜生,也忒吓人了些。

不過想想也挺可憐的,大緻就是因爲這樣,他堂堂一個侯世子才被送到寺廟裏養了這麽多年。

在進山處,蘇謝兩方人相遇,沈鳴果然也在。他今日穿着一身獵裝,腳下是一雙刺繡麂皮長靴,頭上依舊戴着方巾,腰間配劍,身後背着弓和箭筒,十分英氣。

看到伶俜,他朝她淺淺一笑,直接走過來牽起她的手。

蘇謝兩家莊子的人,都露出一副不可思議地神色。

尤其是謝家的幾個年輕人,雖然伶俜不過十歲,但到底也有十歲了,可不是什麽四五歲的娃娃。這世子爺就這樣把他們家姑娘牽着,是不是有些不對?

不過侯世子實在長得是個清風明月般的人兒,自家小姐被這樣的少年牽着,好像也沒什麽不妥。

鄉野漢子們心思都淳樸簡單,也沒那麽多禮教約束,一開始的愕然之後,便也覺得理所當然。金童玉女一般的兩個孩子,怎麽看怎麽賞心悅目。

這山林很深,綿延數千裏,翻過去就到了保定府轄地。蘇謝兩家派了統共二十多人,朝南北方向兵分兩路去尋那根本就不存在的斑子。

伶俜跟着沈鳴長安一路,進到那茂林之處,她就不想再走。長安見狀,道:“世子,十一小姐累了,咱們歇會兒再走吧!”

沈鳴看了眼伶俜微微冒汗的小臉,點點頭拉着她在一棵綠蔭大樹下坐下,解下腰間的竹筒水壺遞給她:“喝水。”

伶俜接過竹筒,見他忽然起身走上前幾步,手放在耳後,像是在仔細聽什麽。

長安在伶俜旁邊蹲下,笑道:“十一小姐,等打到了斑子,咱們就回去。”

伶俜斜了他一眼,朝沈鳴的背影努努嘴:“我看咱們把山翻了個遍,估摸着也找不到什麽斑子。”

長安嘿嘿地笑:“那也不一定。”

他話音落,站在前方不遠處的沈鳴忽然大吼一聲:“快上樹!”

長安雖然腦子沒反應過來,但對于自家小主人的命令,身體早已經形成反射,抓起伶俜就躍上頭上的參天大樹。

伶俜驚得輕呼一聲,目光落在前方的沈鳴身上,隻見他腳下一蹬,已經躍上另一棵樹的樹杈,手上則已經取下背上的弓,抽出三根箭上了弦。

一聲震天般的虎嘯傳來,緊接着便是沉沉的樹動草搖。

兩隻吊睛白額,疾風一般蹿過來,淩空躍起兩丈高。

被長安拎在大樹上的伶俜,頓時傻了眼。我滴個老天爺,還真是有大老虎。好在這棵樹足夠高,那老虎再兇猛,一時半會兒也躍不上來。

隻是沈鳴在的那棵樹顯然細小許多,那兩隻斑子直直朝那棵樹撞來。在它們躍起時,他手中三根箭已經離弦,如勁風掠過,兩根沒入前面那隻大蟲的腹部,另一根則射中後面那隻的眼睛。

但是那兩隻斑子還是撞向了他所在的樹,眼見着沈鳴要從樹上跌落。伶俜吓得大叫:“當心!”

沈鳴晃動墜落間,腳下輕點樹幹,在空中打了個轉,直接落在了那隻大虎的背上,還不等那老虎反應過來,已經拔劍而出,直接将那老虎脖頸砍斷,鮮血噴湧而出,濺在他灰色的衣衫上。

另一隻斑子見狀,長嘯一聲,張着血盆大口朝他撲過去。隻是躍在半空,又直直落在地上。原來是伶俜身旁的長安,拉弓射出了三根箭,全部射中了那老虎的頭。

沈鳴從老虎背上下來,在那還在掙紮的老虎脖頸上刺了一劍,那兇猛的野獸終于喘息着漸漸沒了動靜。

伶俜完全被剛剛的場景驚住,抱着樹枝,張大嘴巴半響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長安收了弓箭,笑道:“十一小姐,吓壞了吧!我就說能打到斑子。”

伶俜癟癟嘴,默默看着底下兩隻沒了氣的老虎,心道難怪昨晚那麽多畜生慘遭毒手,原來沈鳴這厮比老虎還老虎。

長安見她不出聲,笑着将她拎下樹,同她解釋:“我們世子爺在寺裏學了一身好武藝,兩隻斑子算不得什麽。”

沈鳴對這樣的誇贊顯然不以爲然,但也隻勾唇輕笑着搖搖頭,默默将弓箭收好,又小心翼翼用絲絹把劍上的血迹擦拭幹淨。低頭看到自己衣擺上的紅色時,不免皺了皺眉,顯然是有些嫌惡那污穢。

伶俜看在眼裏,心道昨晚你一身是血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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