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俜和濟甯侯也有些淵源,蘇婉辭體弱多病,生下長子沈鳴之後,更是常年離不開藥罐子。這位國公大小姐也是個大氣的女子,便讓沈瀚之納了側室,正是伶俜的姨母甯如岚。後來蘇婉辭病逝,雖然沈瀚之重情重義,正妻位置留給了一個牌位,并未扶正伶俜姨母,但地位上也算是侯府夫人。
隻是伶俜自己一直同祖母住在謝家田莊,對于沈侯府和沈鳴的事兒,也是後來回了京城才略知一二。
據說蘇婉辭在姑蘇病逝後,沈鳴也得了怪疾,請了各路名醫都無計可施,後來還是一位化緣僧人路過沈府,說沈鳴是中了邪祟,要養在寺廟中方可保命。于是不到四歲的沈鳴被送去了寒山寺養着。
伶俜想着他方巾下的光頭,想來這人剛剛從寺廟裏回來。難怪半點倫理綱常不懂,對着個十歲的姑娘說抱就抱。
沈鳴性子古怪,幾乎不說話,不過傳聞中的暴虐,除了被大牛救上來後,睜眼時扼住她的脖頸那一瞬之外,伶俜就完全感覺不到。相反,來了山莊之後,他對她十分溫和,幾乎是手把手照料着她,有點像把她當做烏雲蓋雪那樣的寵物,又好像把她當成小小的稚孩,總喜歡把她抱在腿上,還喜歡摸她軟軟的頭頂。
被關在着陌生的山莊裏,除了有些無趣之外,伶俜倒是沒覺得有多不适應。沈鳴喜靜,一天下來不是看書就是寫字作畫,小小年紀筆下功夫已是非常了得。上輩子沈鳴雖然性子上的名聲不太好,但同時也有着驚才絕豔之名。
在伶俜的印象中,上一世稱得上驚才絕豔的人,除了沈鳴,也隻有後來那位秦/王府走出來的幕僚蘇冥,伶俜死後第一年的新科狀元。
伶俜喜歡看沈鳴作畫,他在案台作畫時,她就坐在他爲她搬來的坐墩上,趴在案台邊緣靜靜看着。
她坐着他站着,就更顯得她小小一隻,像極了那隻慵懶的烏雲蓋雪,有時候看着看着快要睡着時,教沈鳴發現,就會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
當伶俜待在蘇家山莊并不覺得有什麽不适的時候,謝家莊子上的祖母卻有些按捺不住了,畢竟孫女是自己一手帶大,這些年就沒離開過半步,突然在别人家過了一夜,謝老太太怎麽都覺得不習慣,當晚輾轉反側了許久才勉強睡了會兒,隔日到了太陽快落山時,趕緊打發了小厮富貴去蘇家山莊接人。
富貴到山莊時,伶俜剛剛用過晚膳,正坐在沈鳴的案台旁,看他作畫。
福伯聽到謝家的人來求見,将人引到前廳,聽富貴說是來接十一小姐的,暗道不好,但表面還是客客氣氣地給人斟茶倒水,和煦地笑道:“您坐會兒,我這就去叫十一小姐。”
福伯來到後院的書房,見一大一小安安靜靜在案台前,輕咳了聲,開口道:“世子,謝家太太打發了小厮來接十一小姐了,您看……”
沈鳴置若罔聞,手中依然不緊不慢作着畫。
伶俜卻是眼睛一亮,從坐墩上跳下來,邁着小短腿就要往外跑:“是富貴叔麽?”
她跑得太急,跨過那門檻時,噗通一聲絆倒在地。福伯哎喲了一聲捂住眼睛。
沈鳴皺了皺眉,将手中狼毫放在硯台旁,幾步走過去,将她從地上抱起來,直接抱回到先前的坐墩上,半蹲下身子怕了拍她裙子上的塵土。
伶俜倒是沒怎麽摔疼,就是有點狼狽,好在此時的她隻是個孩子,不然真是丢臉丢得有些大發了。
福伯見狀,又試探問:“世子——”
沈鳴拍幹淨伶俜身上的塵土,起身回到案台前,拿起那隻狼毫,蘸了蘸墨,輕描淡寫道:“讓他回去。”
福伯一聽這回答,真是叫苦不疊,自家這世子爺到底怎麽回事?這不是明晃晃搶人家孩子麽?
伶俜看出福伯的爲難,雖然摸不清沈鳴在想些什麽,但看樣子是不會讓自己走,又怕祖母擔心,便笑着道:“福伯,你告訴富貴叔,就說我喜歡在你們山莊玩兒,過兩天就回去,讓他給祖母傳話,讓她不用擔心。”
福伯不成想這謝家十一小姐倒是善解人意。被強行擄來不哭不鬧不說,還能替兩方都着想,比起自家這不講道理的世子爺可真是讨喜多了。
他喜笑顔開地诶诶兩聲,往外退去:“那我就跟你們家小厮這樣說了。”
謝老太太得了富貴的話,更加覺得事有蹊跷。自家孫女再如何貪玩,也不至于樂不思蜀,連家都不願意回。
她本想親自去接,但近日腿腳不舒服,走不了那麽遠路,坐轎子也是颠簸。加之若是十一真的是樂不思蜀,自己這跑上門,多少有份。
老太太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叫來了大牛,讓他溜進蘇家山莊看看伶俜到底怎麽回事。
大牛雖然是個淳樸簡單的鄉野少年,但也覺得十一跑到别人家莊子不回來這事,有些不對勁。得了謝老太太的指令,立刻帶着這重大的任務,踏着暮色溜進了蘇家的莊子。
大牛潛入蘇家山莊時,伶俜正和沈鳴一塊坐在後院的石桌逗弄那隻烏雲蓋雪的懶貓。這貓除了脖子那一處是白色,其他都是亮油的黑毛。性子跟它家主人差不多,不喜與人親近,除了沈鳴,連福伯都愛答不理。不過倒是挺喜歡伶俜,時常跳在它腿上睡覺。
“喵嗚!”
忽然一聲貓叫傳來,本來懶在石桌上,正在被沈鳴和伶俜順毛的烏雲蓋雪,聽到同類的聲音,猛地擡起腦袋,跳下石桌朝外跑去。
沈鳴去追它,伶俜就坐在原處,鬼鬼祟祟轉了轉腦袋,目光落在那小院一角的花叢中。
她蹑手蹑腳走過去,将那開得正豔的秋花撥開,裏面果然露出一個頂着一團草的腦袋。剛剛那貓叫實在太熟悉,雖然跟真貓的叫聲無異,但她卻聽出來是大牛模仿的聲音。
她轉頭看出了小院的沈鳴,朝花叢裏小聲道:“大牛,你來這裏幹什麽?”
大牛鬼鬼祟祟趴在花從下,小聲道:“太太讓我來看看你到底怎麽回事?她怕你是被蘇家扣下了。”
伶俜朝他揮揮手:“你快回去,我沒事的。”
大牛昂着頂着草的腦袋:“你真沒事?”
“你看我像有事的麽?”
“是不太像。”大牛遲疑了一下,“那我走了?”
他話音落,忽然腦袋一埋,又變成了一團綠油油的草,不再動彈。伶俜轉頭一看,原來是沈鳴抱着貓又回了小院。
她怕大牛被他發現,假模假樣摘了一朵花,放在鼻下聞了聞,走到他面前。
沈鳴将黑貓放在石桌上,要往那花叢走去,伶俜心裏一驚,趕緊攔在他面前:“你要摘花嗎?這個給你!”
沈鳴目光落在那微微抖動的花叢,接過伶俜手中的花,勾唇輕笑了笑,轉身回到了石桌坐下。
伶俜松了口氣,餘光瞟了一眼剛剛大牛的位置,隻見一團綠油油的草正在慢慢移動,她心中叫苦不疊,見沈鳴要轉頭,立刻跑在旁邊,像個撒嬌黏人的孩子一般,往他腿上爬去。
沈鳴不再關心那花叢,順勢将他放在自己腿上圈着抱住。
那團移動的草靜止了片刻,又慢慢挪走了。
其實兩人年歲上也不過相差了三歲,但身形卻差距巨大。沈鳴抱着伶俜,就像是一個大人抱着孩子,并不會讓人産生任何遐想,連伶俜自己都不會,反倒被他抱習慣了,還有些喜歡這種感覺。
她從小到大隻被祖母抱過,但祖母的懷抱和沈鳴截然不同。祖母是溫暖的卻也是羸弱的,而沈鳴卻有種讓她覺得安心穩妥的感覺。也許是父親角色在生命中的缺失,好像被這個少年抱着就會很安全。
今日已是八月末,沈鳴看了看天空,抱着伶俜喚來福伯:“今天什麽日子了?”
福伯擡頭去天上那彎淺淺的玄月,皺眉若有所思道:“二十八了。”
沈鳴眉頭微蹙,看了看腿上上的小女孩,點點頭:“我知道了。”
福伯見他難得多說了兩句話,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世子,您看十一小姐……”
“明天把她送回去。”
福伯松了口氣,原來沒打算搶人家的孩子。
伶俜也松了口氣,蘇家告訴祖母自己在這山莊裏待兩天,沒想沈鳴還真隻留自己兩天,終于是免了祖母擔心。
不料沈鳴又道:“等朔日過了,再接回來。”
福伯差點一個趔趄栽倒,人都送回去了,還怎麽接回來?
伶俜也是如此想着,等她回去了,祖母怎麽可能讓蘇家再把她接走。
福伯想了想,試探道:“世子,要不然我讓長安去找牙婆買兩個小姑娘回來陪您玩兒,免得讓十一小姐來來去去的麻煩。”
沈鳴不再出聲。
福伯對他再了解不過,知道他這是對自己的話不以爲然,隻得悻悻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尋思着再想什麽辦法将十一小姐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