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牛一家是謝家田莊上的佃戶,他從小跟着伶俜一塊長大,隐約覺得最近十一小姐跟以前不太一樣了,但哪裏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鄉野的孩子沒那麽多心思,想不出,也便不再想。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還帶着溫度的馍馍丢上來。
伶俜一把接過,啃了一口,從草垛上滑下來:“走,咱們到河邊玩會兒去。”
說罷啃着馍馍,大步從麥田穿過。大牛跟在她後頭。
晌午過後,有初秋的風,穿過麥田,伶俜閉着眼睛感受風拂過臉龐,仿佛還帶着麥子的香味。
還未走到河邊,伶俜和大牛忽然聽到河裏好像有什麽動靜,趕緊邁腿跑去,往那河水裏一看。
不得了!有人落了水。
大牛是鄉野長大的男孩,雖然不過十二歲,卻也力氣十足,脫了外衫,一個猛子就紮入河中,很快将那在河水中沉浮的人拖到岸邊。
到了岸邊,伶俜幫忙将人拉了上來。
原來是個十二三歲的陌生少年,面色蒼白,雙目緊閉,但呼吸還算平穩,應該隻是昏迷。
伶俜上下打量了一下濕透的人,穿着一身湖綠繭綢直裰,頭上戴着一頂方巾,那方巾下卻沒有頭發。她目光又落在他腰間的一枚玉墜,伸手摸了下,是上等的羊脂玉。
這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少年,更不會是來自莊子附近的人家。
伶俜想了想,朝大牛道:“你去四處看看有沒有什麽外來的人,這位小公子隻怕是大富人家的孩子不慎落了水,趕緊找到他身邊的人。”
大牛哎了一聲:“那十一你在這裏看着,我尋到馬上回來。”
大牛走了,伶俜坐在昏迷的少年身旁,眯眼蹙眉打量着他。
雖然閉着眼睛,但也看得出來,這是一個長得極爲清俊昳麗的少年。
伶俜見他一直不醒,擔心他是嗆多了水,伸手試探着擠壓了兩下他的胸口。不想,那少年竟然真得咳了一聲,從口中吐出一些水來。
伶俜舒了口氣,輕聲喚道:“公子——”
片刻之後,躺在地上的人,忽然睜開眼睛。那是一雙如同寒星一般的黑眸。因爲猝不及防,伶俜吓地往後坐在地上。
那少年睜眼之後,蓦地坐起身,一隻手如同勁風掃來,扼住了伶俜纖細的脖頸。
他力氣太大,伶俜當即被掐得說不出話來,隻掙紮着翻着白眼。
“世子……”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匆匆跑來,伶俜的餘光落在那跑來的兩人身上,是兩個英武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錦衣勁裝,一看就是大富人家的侍衛。
少年漂亮的眉頭輕蹙了蹙,将掐着伶俜脖子的手放開。
其中一個侍衛上前:“世子,您這是怎麽了?落水了嗎?”
伶俜得了自由,緩過勁兒,摸着自己可憐的脖頸,氣得跳起來大叫:“你這人好生奇怪,你落了水,我讓人好心救你,你卻恩将仇報,險些将我掐死。”
那侍衛這才将目光落在伶俜身上,見她穿着绫羅襖裙,脖頸上還帶着一串銀項圈,小臉蛋白嫩粉紅,并不似尋常山野女娃,微笑着道:“這位小姑娘,是您救了我家公子嗎?”
伶俜瞪了眼那恩将仇報的小兔崽子,沒好氣道:“要不是因爲你家公子是在我們家莊子上落水,我才懶得讓人救他。”
侍衛到底不會和小孩子計較,聽她這般說話,想起什麽似地道:“原來姑娘是謝家的小姐,那真是有勞了,我替我們家公子跟您道謝。”
那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仍舊面無表情,并沒有半點要道謝的意思。
另一個侍衛走上前,低聲問:“世子,您沒事吧?”
少年搖搖頭,輕飄飄轉身,目光落在伶俜身上,冷不丁開口:“把她帶走!”
什麽?
“公子!”侍衛大約是猜到伶俜的身份,略有些爲難。
“把她帶走!”少年又冷冷重複了一句。
侍衛不敢違背,猶豫片刻後,朝伶俜投來一個歉意的神色,伸手将她拎起來扛在肩上。
這是在謝家的莊子,伶俜幾乎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膽大妄爲到要擄走自己,她掙紮着就要大叫,可那聲呼喊還未出來,人已經被點了穴道,隻剩下嗚嗚的叫聲。
尋了一圈,并未看到外人的大牛,匆匆回到原處,但除了那被水迹壓過的一灘草叢,哪裏還有十一小姐的身影。
這廂被人綁走的伶俜,在那高大的侍衛肩膀上,像是被扛着的一隻羔羊。想說話說不出,想掙紮如漂浮撼樹。
最後隻能老老實實趴在那人的肩膀上,跟随着他的腳步,一晃一晃地看着前方的路。
那恩将仇報的少年就走在前面,她這才發覺,這人雖然看着年歲尚小,身子也單薄,但卻颀長挺拔。一身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也仍舊看得出他渾身上下的貴氣,就是方巾下沒有頭發,略有些古怪。
從開始到現在,他總共就說過兩句話,還是同樣的内容,就是“把她帶走”,愈發顯得有些詭谲。
直到一行三人穿過廣闊的麥田,沒入一方小山林,伶俜終于反應過來。這是京城衛國公府蘇家的人。
這一方的莊子分爲兩處,東面屬于謝家,西面屬于蘇家。
而他們此時已經進入了西面。
伶俜沒有來過這裏,但知道蘇家在這處建了一座山莊,她擡頭看着那漸漸顯出來的白色高牆,再次确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位侍衛口中的“世子”,就是蘇家的人。
但是她不解的是,衛國公世子蘇凜不是任了甯夏總兵,還跟鞑子打了好幾回勝仗麽?聽說女兒都到了待嫁年齡。
前面這少年,頂多十三歲,哪裏可能是國公世子蘇凜。
可蘇家就隻有蘇凜那麽一個世子,這橫空冒出來的少年,又是哪門子的世子?
伶俜覺得自己多活了一世,好像見識也沒怎麽漲多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這些人的身份。
進了山莊,有一名老仆模樣的長者迎上來,看到前面濕透的少年,哎呦了一聲:“世子,您這是怎麽了?”
少年沒有答話,隻是徑自朝内走。
扛着伶俜的侍衛道:“世子落了水。”
那老仆又是歎了聲:“世子不會水,可沒什麽事吧?”說着,目光落在侍衛肩膀上的伶俜身上,不解道,“長安,你扛着個小姑娘作何?别是從哪裏偷來的吧?”
“福伯,你可别編排我。”長安哭笑不得,朝屋子裏努努嘴,小聲道:“是世子讓把人帶回來的。”
“世子?世子讓你帶個小姑娘回來?”福伯打量了一下雙頰憋得通紅的伶俜,“就算世子到了初試的年紀,也不該帶這麽小的姑娘啊,這還是個小娃娃呢!”
長安無奈笑道:“世子要做什麽,咱哪裏猜得到。這小姑娘說是讓人救了落水的世子,可世子一睜眼就掐住人脖子,還非要把人帶回來。”
福伯招招手,示意他将伶俜放下來。
伶俜得了自由,嗚嗚叫着指着自己的嘴巴。長安這才想起來給她解了啞穴。
福伯倒是個溫和的人,稍稍彎身問她:“小姑娘,到底怎麽回事?”
伶俜一想就覺得委屈,又見這些人不似歹人,眼眶紅了一圈,露出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和莊子上的夥伴看到河裏有人落了水,就讓夥伴将人救了起來,又讓他去尋人。哪曉得你們家公子一睜眼,就扼住我的脖子,差點沒将我弄死。等這兩位大哥一來,他又要他們将我帶來這裏。人家是好人有好報,我這救回人還招來了災星。”
不過十歲的女娃,說起話來,确實一套一套。福伯覺得有些好笑,想了想問:“你是謝家的姑娘?”
伶俜點頭:“我父親是承安伯謝向,我是謝家的十一小姐。”
雖然她并不想把自己那混漲爹名頭搬出來,但亮出個身份,總該有益無害。
福伯點頭:“原來是伯府家的小姐。”
伶俜道:“你們快送我回去,不然我祖母知道我不見了,會擔心的。”
福伯看了看她,又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屋子,隻見換了一身青色杭綢大氅的少年不緊不慢走了出來。
福伯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世子,這位姑娘是承安伯府家的小姐,咱們這樣把人擄來,恐怕不合時宜。”
少年的臉依舊有些蒼白,但是那斜眉入鬓,目如寒星,長得十分俊朗,隻是表情略冷,跟他尚帶青澀的臉,有些相違和。
他睨了眼福伯,沒有回他的話。
隻徑自走到伶俜面前。此時的伶俜不過齊他胸口,他低頭看了看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福伯在身後又試探喚了聲:“世子……”
少年仍舊置若罔聞,隻是忽然伸手将伶俜打橫抱起來,轉身往屋子裏走去。
雖然他身形單薄,但伶俜小小一隻,在他懷中,仍舊是輕巧得可憐。
伶俜被忽然抱在一個陌生少年懷裏,不免有些大驚失色。
這人怎麽回事?
“你幹什麽?快放我下來!”她抓着他的衣襟大叫,那面目和藹的福伯和那兩個高大的侍衛,卻都沒有來救她。
但是她聽到福伯朝那侍衛道:“長安,你趕緊去謝家的莊子上傳個話,說謝家十一小姐救了我們家世子,世子請她到山莊做兩天客。過兩天我們就把小姐送回去。”
長安連連點頭:“我這就去。”
少年直直将伶俜抱進屋内,在那紅木圓桌旁的一張椅子上放下。伶俜想站起來,又被他按下,如此幾番,她隻得作罷,幹脆想着看他到底要作何。
少年見她不再動彈,自己也在旁邊坐下。那紅木桌上此時還躺着一隻烏雲蓋雪的黑貓,少年拿起桌上的一條小魚幹,送入黑貓口中。那小貓吃入魚幹,滿足地叫喚了一聲,舔了舔他的手指。
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絲淺笑,又拿起桌上另一個小碟中的桂花糕,送到伶俜嘴前。
伶俜徹底想罵娘了,而且她不得不懷疑這位不知打哪裏冒出來的世子,腦子是不是不太正常?
她不張嘴,少年捏着桂花糕的手,就一直放在她嘴前。
最後還是伶俜妥協,不情不願張開了嘴,将那塊小小的梅花糕吞入了口中。少年寒星般的眸子,定定看着她,等她吃完,仍舊一動不動看着她。
伶俜目光瞥了眼桌上那隻貓,最後隻得眼一閉心一橫,點頭甕聲甕氣道:“好吃。”
反正她是不會去舔他的手指的。
好在少年并沒有将手指放在她面前,聽了她的話,嘴角再次勾起了一絲淺笑。然後伸手在烏雲蓋雪腦袋頂上摸了摸,又挪過來在伶俜頭上摸了摸。
伶俜實在對這種把她當成貓的行徑,忍無可忍,順手就是一拳揮過去。但少年卻精準地握住了她小小的拳頭,然後慢慢放了下來。
伶俜沒習過武功,但是那少年掌中的氣息,她不用猜也知道,這不是個普通的練家子。
伶俜想了想,決定不和他硬碰硬,柔聲問:“請問公子您到底是誰?”
少年終于開口出聲:“沈鳴。”
“沈鳴?”伶俜腦子一時有些沒轉過來。
福伯這時笑呵呵走了進來:“十一小姐,我們公子是濟甯侯府的世子。”
伶俜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濟甯侯府的世子沈鳴,豈不是就是上輩子她那個短命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