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以來,長安坊民的日常生産、生活狀态也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往年生計選擇不多,有田者則耕,無田者則或佃或奴。京郊田畝多收在私戶,小農的生存空間極小,于是便有大量失地民衆湧入城坊。
但是京城之内,繁華與貧苦也是兩個人間,能夠提供的勞力崗位着實有限,因此便有許多的無業遊食流竄于坊曲之間,造成了極大的治安隐患。一些達官顯貴居住的富貴坊曲還倒罷了,民坊裏則就有些混亂不堪。
長安的城坊格局極大,但對民生的兼顧則就不夠周全。城南一些坊區幹脆就是無人居住的荒廢狀态,并非民衆不戀天子腳下的京畿繁華,實在是連衣食供給都無從保證,除了官府的各類差役之外,還要忍受諸類豪俠惡霸的欺壓盤剝。
開元之後較之此前最大的改變,就是大量官私工坊的湧現。四方物料集聚京畿,總要經過工匠人手的操作才能變成暢銷四方的商品。
這些工坊隻需要提供或大或小的場地、或精或簡的工具,以及各種各樣的物料,便可以收納許多的勞力在中用工、換取錢帛。民衆們也不需要再捆綁在桑田之中,但有一技之長,便可以常年留居、衣食有繼。
這種城居模式的改變,也讓長安城中長居人口激增,原本閑廢的坊居全都住滿了坊民,甚至都顯得有些擁擠。
大量城邑人口的增加,又帶來了日常消耗品的旺盛需求。雖然未必人人都能過上肉禽蛋奶的富足生活,但基本的柴米鹽布等生活物資,那是睜眼便要消耗。城中衆多的傭工匠戶,已經不再是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态,每日用工之後,再用工錢換取基本的生活物資。
城中的交易需求激增,朝廷與州縣官府也不得不順勢做出相應的規制改變。原本東西兩市是要到午後才會開始,如今市門與坊門齊開,延長了行市營業的時間。
但就算是這樣仍顯不足,畢竟小戶民家也難抽出一整個勞力,每天浪費幾個時辰的時間入市采買。所以除了固定的兩市之外,坊間及近郊各類草市也都紛紛湧現出來。
長安城池雖然無作創建,但圍繞城池的周邊地區也已經多有市邑出現。這些草市有的規模已經發展極大,甚至不遜于一座州縣小城。諸如城南杜陵的南菜市、城東灞上的果市。
朝廷内部對于是否徹底放開民間市易管制還有争議,如何設法監管也仍在磋商。但小民生活用度需求卻等不得,這些京郊草市已經經營的頗爲興旺。
每天還在夜半時分,京郊諸縣那些農戶們已經爬起床來,整理好各種農園産出,驅趕着牛車上路。諸類時貨彙聚幾大草市,黎明前市場已經變得極爲熱鬧。
城中曉鼓聲響,城門、坊門、市門依次開啓,便有大量的商販從諸門湧出,直赴各個草市而去,一番讨價還價之後,還未過午已經滿載而歸,或是前往兩市,或是直歸坊曲。
不同于城外草市的明目張膽,坊内買賣還是不敢過分的放開尺度,不敢直接當街叫賣,或是逐戶發送,或是入宅直取。
即便有武侯街徒盤問捉拿,小民們也不失權宜變通的智慧,隻道彼此間錢債貨抵,自然也談不上違規。當然這樣的情況極少,那些武侯不良人們也都是坊内的住客,上司不令嚴查,也犯不上因此見惡鄉親鄰裏。
坊野私市滋生的問題,朝廷并非完全無顧。隻不過終究新世新變,該要作何管制還須深作探讨。
官員們坐衙暢談民生,但終究不能深入體會小民生活便利還是麻煩,貿然設置法規,或許更添繁瑣不便,這就有悖初議了。
所以不乏朝臣進言,與其倉促設法、勞傷民計,不如放由發展,待到民生習慣約定俗成,再作令式的追定,如此可以确保官民兩便。因此眼下這些坊野私市眼下還處于一種官推民建、自由發展的狀态。
這一天,草市繁忙如常,各城門商販進出有序,但有一些守門的京營兵丁還是發現一些異常,那就是商販們貨車上裝載的農貿時貨的包裝,居然有着許多的紙張包裹。
“牛五,看來走販獲利不淺啊!這滿車的貨品,值不值包紮紙錢?”
有門卒指着相熟商販笑語打趣,京城雖然百業興盛,但也并非所有的貨品都能通貴賤,像紙張這種文書用品便與多數坊裏小民絕緣。而且看這紙張素白平整,想來造價不低,更不是能随意濫用之物。
那商販聞言後弓腰一笑:“早晚奔波,賺一些吃塵腳力的辛苦錢,哪比得上公門裏旱澇常有!這些紙張也不是自己購來,草市中有蠢人當市濫發,想是一些應試癡狂的文客要憑此顯擺文章。白撿的惠利張手便得,稍後入市,廢紙總能賣得幾錢!”
門卒聞言後更覺好奇,入前掀開翻看,果然看到紙内寫滿了字迹,但他也實在有欠文才,瞧得見字體周正、卻不知寫的什麽。
“反常既是妖異,哪有人當市發錢!不知書寫的什麽文書,就敢往城内攜帶!”
門卒斥罵一聲,直将車上包裹商品的一些紙張扯落下來,反手丢在了城樓旁的竹筐裏。
那小販見狀自是心中暗罵,但也不敢回嘴,隻能悶頭引車行入,走出一段距離後才啐罵道:“真要邪惡陰謀,敢當市作弄?賊丘八貪我紙料,幸虧老子也不蠢!”
說話間,他拍拍衣内掩藏厚厚一摞的廢紙,這些紙料上品,打成紙漿就能再造新紙,兩市常有商鋪收購,一斤便直數錢,到手便是實惠。
這小販入坊後将坊人請托代購的貨品逐一送罷,時間才堪堪過晌,想到稍後還有一樁高級的買賣,歸舍換了幹淨衣袍,卷起那摞廢紙便往西市去。打算入市看一看行情售價不錯的話,趁天色尚早再去城外草市收撿一波。
西市一家規模不小的紙行門前,此時已經聚集了許多的小販,許多都是前來售賣廢紙。那小販牛五走近過來後發現這麽多的同行,擡眼看到紙行鋪門緊閉,便忍不住低罵道:“一群狗才腳程倒快,老子稍慢幾分便被拒門外!這是關鋪壓價,還是錢盡不收了?”
此類喝罵疑問者不乏,堵在紙行門口不肯散去,但那鋪門始終緊閉着,哪怕被敲打得砰砰作響,也都無人應聲。
有行人好奇入前詢問,自小販手中接過皺巴巴的廢紙攤開來看,口中念誦有聲:“這是一篇賦文啊!鸠鳥賦……啧啧,文氣壯昂,倒不像是俗家手筆,這是陳學士文法……不對不對……”
小販們多數不精文墨,眼下廢紙也賣不出,索性湊上來寒暄詢問:“這位郎君,紙上文章寫的什麽?若真是什麽高士美文,老子索性不賣,收藏自家增些文氣!”
“這賦文是醜罵惡鳥,文辭的确辛辣有力,鸠占鵲巢的典故,你們想是不知。這麽說吧,自家辛苦築造的巢穴,本爲繁衍兒孫,結果卻被惡徒侵占,謀作了自家……”
被衆人如此圍觀請教,那行人也頗有幾分自得,索性便逐句的講釋起來。
“呸呸!還道是什麽美文美事,這樣的惡行惡鳥,道途聽得都要洗耳,值得浪費紙墨物料去書寫!”
闾裏小民或是不通哲言經義,但也都有分辨曲直的樸實善惡觀,聽到這一番講述,便不乏人破口大罵,隻覺得述此醜劣行徑都是浪費物料。
“話也不可這麽說,惡不發、人不警!若然公義不能揚起,人間此類惡行必然屢出不斷!諸如早年……”
市中議論聲雜亂,越來越多的行人看客也都加入到了讨論中來,話題漸漸的便涉及敏感。
人群外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幾個年輕人正探頭向群衆聚議處往來,當中一個相貌俊朗的年輕人,便是日前在臨淄王邸定策的崔湜同宗兄弟,名爲崔液。而眼下在群衆當中盛傳的《鸠鳥賦》,正是其人手筆。
“坊人終究短智,俗人千口尚且不能盡申文義!”
聽到市中坊人雜亂議論聲,許多解釋論調不能直切他的文義根本,崔液不免有些不悅。
同行者聞言後便笑語勸慰道:“海子雄辭妙筆,已經直追大家,豈此市中雜流能體悟真髓?若非妖氛頑固、舉世刁難,禀直以論,雖當世名筆亦需避一席!起碼眼下已可探見民情待張,來日事成,何患明珠蒙塵啊!”
且不說幾人小聲的計議,西市市門處突然有一隊兵衆策馬疾馳而來,率隊兵長行至此間将手一招,厲呼說道:“凡所有持妖書者,一概拿捕,不準走漏一人!”
甲兵們縱馬沖圍過來,場面一時間大亂起來。
隐在暗處的崔液等人見狀後忙不疊抽身而走,有人便不無憂慮道:“這些官奴反應倒是敏捷,事出不足一日便已經有覺……”
“要的就是他們草木皆兵、聲勢大張!小民烏合之類,雜言有口皆可,絕難指望他們仗義群起。但今官府警惕、大加搜捕,自然群情不安、各自膽寒,有了切膚之痛,自然上下相疑!”
崔液卻不因爲官府反應敏捷而感到心慌,因爲這本就是計劃的一部分。
且不說坊市間的亂象,當金吾衛出動全城拿捕散播妖文之人的時候,大量的伸冤奏告也向州縣官府衙堂湧來。
雍州長史王方慶見到衆多相似的奏報,心中也是警兆陡生,同時又有些不滿金吾衛的擅作主張,連忙離開衙堂,直往北内皇城的留守府而去。
當王方慶抵達暫作留守府的外政事堂後,金吾衛大将軍陳銘貞也正在衙前徘徊,眼見王方慶到來,連忙迎上前來說道:“王相公來得正是時候,衛府系捕罪人諸多,亟需推問審斷。我等職在抓捕,但卻無權審訊,需要州縣盡快接手!”
“已經系捕多少?”
王方慶聽到這話後也來不及訓斥陳銘貞行事草率,隻是沉聲問道。
“已近千衆,事發城外草市,金吾衛警覺時,相關人事已經蔓延坊間!”
聽到這回答,王方慶神色又是一黯,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另一名留守李昭德也從衙外匆匆行來,未及入堂,便指着陳銘貞說道:“即刻傳令街徒暫停抓捕!”
“李相公,這……”
陳銘貞聞言後便面露難色,并有些不解。
“我等職在留守、務在維穩,聖駕遠在東都,豈可主動滋亂!”
李昭德懶得詳細解釋,擡手對王方慶招了招,然後便直入衙堂。待到坐定之後,他便掏出一份坊間搜得的文賦又讀一遍,眼中寒芒閃爍,旋即便說道:“招有司文學諸筆,再作數文,鶴鹮雉雁凡所諸禽,各作篇章,略論飛禽傷谷,一并路津暗作發散!”
随同入堂的陳銘貞聞言後自有幾分不解,哪怕他這種文辭不精之人也能看得出這所謂《鸠鳥賦》是在借物諷事、中傷貴人,李昭德不作捕拿不止,居然還有閑情再作添亂。
但王方慶在聽到這話後,心中便略有了然。
李昭德又繼續說道:“着令留守各司查驗太倉、常平倉等諸倉,随時準備開倉平準。州府并諸縣張榜告民,河津将随時令暢通、漕米不久便大舉入關,嚴禁行商坐賈囤積弄市!有濫行妖文、以飛禽傷谷而惑衆牟利者,查實捉實,一概不饒!”
王方慶也是從武周舊年走來的老臣,早年在朝也眼見過李昭德掌權強勢的氣勢淩人,但在聽完李昭德的應變策略之後,心中還是不由得感慨李昭德的确有執政大才。
他一路行來時,也在思忖該要如何應對這樣一樁意外突變,隻是腦海中還沒有形成定計。但李昭德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卻已經有了一整套的謀略,而且還能兼顧其他。
妖文濫發于市,用強拿捕無疑是下下之策,會讓事态變得更加嚴重、加重民情惶恐、激發官民對立。而李昭德則用魚目混珠、曲解文義爲禽鳥傷谷,将黑鍋扣在一些有意囤積居奇的糧商頭上。
如今關中糧食供應本就大仰外界的輸入,晚春時下正是青黃不接,再加上北征大軍還未完全撤回國中,長安市中也的确有一些囤糧高售的苗頭。李昭德這麽做,既解決了眼前的輿情騷亂,又可借此對囤積商賈加以制裁。
王方慶還在思忖李昭德的應變之計,李昭德已經繼續開口吩咐道:“州縣官府另行榜文,告有匪徒盜賣官倉銅鐵廢料,京畿内外關津盤查,民若查發舉報于官,得十抽一以爲酬謝!”
妖文傳散必然事出有因,最壞設想便是有奸人意圖謀反。而若要謀反,必然要調聚甲刀。若直接據此搜查,必然會令群情驚恐。但若隻是官倉銅鐵廢料失竊,帶來的惶恐氛圍無疑要小得多,而甲刀材料也無出銅鐵,都在官民搜探範圍之内。
待到諸事員各自領命告退,王方慶忍不住對李昭德歎息道:“瀛國公老病不起,京營兩千甲士又随同王前往乾陵,姚相公領使招撫,屆時也要自長安引衆起行。東都歸軍有旬半空當,此時發生這種妖事,實在堪憂啊!”
李昭德聞言後隻是微笑道:“我開元滿朝君臣,奮力十年、造此新世,若仍不支邪情滋擾,那自我輩以下,自當免冠請罪!”
王方慶聽到這話,不免也是微微一笑,心情略有放松,但略作轉念後傾身湊近低語道:“依李相公見,永嘉坊邸……”
“慎言、慎言!此非爲臣者能作妄斷,唯具事以奏,恭待聖決!”
李昭德聽到這話,臉色微微變得有些不自然,敲案正色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