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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3.第1037章 三月龍興,幢蓋張護

第1037章 三月龍興,幢蓋張護

花費了好一番時間進行觀察挑選,一直等到周遭看客們都開始不耐煩的連聲催促,權楚臨才終于選定了要作落注的鬥雞。

場館中本有即定的賽程安排,但這樣的場所一切規定總是要圍繞豪客們服務,所以随着權楚臨選定落注之後,随即便将這一對鬥雞安排在了下一場,要盡快的比鬥出一個結果出來。

金窟名聲在京中鬥雞行當裏雖然頗爲響亮,但單場數萬缗籌碼的賭注也并不常見,就連其他場館中的看客們都蜂擁而來,一時間場館中已是人滿爲患。

權楚臨在京中也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自不想被群衆圍觀打量,選定了鬥雞後便退回了廂席内,隻留下兩名随從家奴在場邊盯守。

回到了廂席後,他順便着人取來紙筆寫定簽押借據,雖然場館的管事一再表示憑其身份不必如此,但他身爲京營郎将,終究不可與這一類的場所營生有太多模糊糾纏,彼此間還是清清楚楚的要好。

眼見此人雖已入彀、卻還要維持一個面子上所謂的清白,祚榮嘴角便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诮。

這大概也是世族子弟們一個通病,對形式的重視遠遠大過了實際,但其實底子裏卻與他們所看不起的俗流卑員一個模樣、五毒俱全,一些欲望甚至還要更加的強烈,本質的德性也要更加低劣,特别在一些非常的場景際遇之内,會更加的沒有底線。

等到場館爲權楚臨湊足了兩萬缗的籌碼落定,那外鄉豪客自然遭到了看客們的言辭擠兌。其人自是不甘示弱,果然如同權楚臨所期待的那般,直接押上了所有的身家。

于是這一場豪賭便正式展開,雖然說權楚臨對自己的運勢與眼力充滿了信心,但事關幾萬缗的輸赢,他心裏也是頗懷忐忑,但不久後終究還是将有橫财入手的期待感壓過了心裏的不安,甚至已經開始暢想巨财入手後該要如何使用。

錢是人間第一等的好物,哪怕權楚臨這種出身世族官宦人家的實權郎将。

早前他在宅外别處私養了一名姬妾,爲他生兒育女,便是因爲俸錢不足供養外室,不得不硬着頭皮回家求助。夫人雖然不失大婦氣度的接納包容、收養在邸,但卻規矩深刻,甚至連他日常對兒女過分親昵寵愛都不準許。

這自然讓權楚臨倍感壓抑,他心知夫人是絕不準許未來家産拆分給妾生孩兒,哪怕自身無有所出,也會在堂兄弟門戶中挑選孩兒養作嗣子。

權楚臨卻不忍自己的親生血脈未來流落街頭、落魄度日,所以豪賭這一場,也是希望能給妾生的孩兒置辦下一份賴以謀生的産業,算是他在大婦強勢監察的情況下所能做出爲數不多的父愛關懷。

心中這般盤算設想着,廂席外熱烈的喝彩聲打斷了權楚臨的思緒,他再垂眼望向場中,隻見自己選定的鬥雞正鬥志高昂的将對手抓啄追殺,一面倒的形勢自談不上精彩,但因事關數萬缗巨财的歸屬,還是讓人激動不已。

“恭喜郎君、恭喜郎君!”

雖然結果還未出現,但祚榮等人已經在紛紛祝賀權楚臨了。

“鬥局未了,還言之過早。對面雖然技藝稍遜,但也韌性十足,瞧其走躲有力,料想還會有一陣反撲。”

權楚臨笑眯眯的擺手應道,心裏自然也是覺得自己赢定了,已經開始講起奪彩賭資的分配:“若非祚大此日招請,哪得如此緣數?先時也是你等湊定籌碼,橫财需散才可積德,得手之後諸位各因分數領取,誰若推辭,那是不把我當真朋友看待……”

衆人聽到這話,誇贊聲自然更加的熱烈。

然而此時的場中卻發生了新的變數,那對手鬥雞不再隻是走避,開始蓄力反擊起來。權楚臨對此也不感到意外,這麽大的場館想要讓鬥雞精彩,匹配的對手自然不能差距過于懸殊,否則如何勾動看客下注?

但他對自己的眼力還是有信心的,仍然穩坐看席,可是當見到對手鬥雞竟然抓破了自己選定的鬥雞翅根,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鬥雞角鬥雖然靠的是爪喙進攻,但兩翅卻是能夠穩定身形,一旦被傷,戰鬥力必然大幅下滑。因這一輪反擊傷害到根本,戰況頓時走向成謎,不由得便讓人緊張起來。

此時的權楚臨也是如坐針氈,再也不複此前的淡定模樣,眼眶通紅的揮拳助威,那青筋暴起的形态較之場館中任何一個看客都要更加的激動。

又經過大半刻鍾的激烈纏鬥,伴随着看客群衆們的驚聲惋惜,權楚臨落注的那隻鬥雞直接被啄死在場中,而他也如場上那遍體鱗傷的鬥雞一般呆坐席中、沒有了一點的生機活力。

唯一聊可安慰的,是那反敗爲勝的外鄉豪客并沒有再入前叫嚣,而是在管事的引領下快速離場、前往領取自己赢來的賭資。

滿館的看客們,這會兒也在飛快散去,或許心中難免有些幸災樂禍的惡趣,但敢作如此豪賭的自然不是什麽簡單人物,繼續留下來看熱鬧興許就會遭受遷怒波及,畢竟看熱鬧也是要有眼色的。

甚至就連那些場館管事們,這會兒也都不急于上前催促幾時還錢,畢竟這樣的家世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若真敢拖欠不還,自有無窮的市井手段讓人難堪,付出更大的代價。

“郎君不必過分憂慮,我在京中還有兩處恒業,雖然不算雄大,但若變賣出去,也能填補些許虧空。”

死寂的廂席中,祚榮在沉默一會兒之後便開口說道。

“祚大,我、我怎能……”

權楚臨此時自是滿心的懊惱悔恨,眼見到手的橫财沒了不隻,轉眼便又背負上萬數缗的巨債,裏外虧空巨萬,這實在不是常人心腸短時間内能夠接受的。

見權楚臨還有些抹不開面子,祚榮則一副義薄雲天的姿态擺手道:“今日是因我招引郎君入場,所以生出這樣的邪災。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讓郎君你獨身承受!人間但有義氣長存,哪懼清貧度日,區區一場賭事,豈能鬥垮壯士志氣!”

聽到這番話,權楚臨自是感動不已。萬數缗賭資雖然數量不少,但對他家而言也不算什麽承受不了的數字,否則他也不敢作此豪賭。

唯獨家中财事大權都在夫人手中,若知他在坊曲中豪賭巨虧,隻怕餘生都要不斷的唠叨頻說。想到那樣場景,權楚臨便忍不住心裏犯怵,自然不想一世在家都擡不起頭來。

“情義深淺,隻在心知。今日的确是放縱孟浪,了結此事後,你我便是不異手足的義氣夥伴!”

既不方便在家中抽拿錢款,權楚臨也隻能仰仗主動湊上來的祚榮,自然是滿口的好話。

祚榮則不作更多虛辭,主動出面去同場館管事約定後續還款的事項,不久後便返回來說道:“已經講定了,隻要年前能夠還定,此事不成大擾。”

言雖如此,一衆人自是愁容滿面,好心情蕩然無存,自然也就不願繼續逗留。

隻是在離開之前,權楚臨還是暗囑家人将那兩隻鬥雞讨要過來,要細察一番場館究竟有沒有暗弄手腳,同時也是留下一個後計,若果真到期湊不齊錢款,說不得也隻能動用一些官方的權勢逼迫場館低頭讓步。

一行人策馬緩行在街巷中,可謂身心頹喪,祚榮卻又提議道:“如此落魄形态歸家,家人難免擔憂盤問,不如且去南曲館裏召來風月洗刷心情。萬數缗的巨資都豪擲出去,也不必再吝守小财、虧待了自己。”

權楚臨此時自然沒有什麽尋花問柳的心情,但祚榮這番話确也說到了他的心裏,往常他不失謹慎自守、對私欲多有壓抑,可現在自我的防線已經被那萬數缗的巨債攻破,不如索性徹底的放縱一番。況且若就這個樣子歸家,自家娘子若不作盤問打聽那就真見了鬼了。

于是一衆人又轉向往平康坊南曲行去,也算是懷着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今朝有酒今朝醉,隻貪短樂、莫顧前程。

但他們各自囊中私己早在金窟便被掃蕩一空,唯獨權楚臨囊中還存幾十缗的現錢,若在往常平日,倒也足夠坊間戲鬧花銷,但在眼下卻有些配不上将要狂作放縱的心情。

平康坊風月勝地,大凡稍具名氣的館堂便花銷不少,若再點選什麽花魁名妓,幾十缗小錢連酒酪果點的打賞都不夠。

終究還是祚榮豪爽大氣,直接就市典賣了所乘良駒,換來幾百缗的現錢,一衆人才又豪邁的直投南曲名館而去。

雖然這大半天的經曆讓人身心俱疲、難生快意,但對祚榮這個平日不甚關注的同僚,權楚臨卻有了新的認識,并不覺得此人坑害了自己,反倒覺得是一位難得的知心好友。

一行人在樂館坐定,自有仆員遞上伶人花牌供他們進行挑選,權楚臨便也暫将心中的愁情抛在腦後,量财點選了幾個頗擅唱辭的伶人。

隻是當伶人入廳後,卻并非權楚臨剛才點選幾個,而是色藝更加精妙之類,且當中一個更是鎮館的頭牌花魁,入廳後便态度殷勤的招待邀寵。

雖然美色迷人,但終究怪異,權楚臨正驚訝狐疑之際,屏風後又轉出一道身影,正是早早入此準備的王守一。

“諸君腳程真是迅疾,讓我好一通追趕,幸在沒有錯過,總算追趕的及時,不将後事遺在明日!”

王守一闊步入廳,一副自來熟的模樣,拱手便向權楚臨見禮。

其人在坊間名氣不小,但卻算不得什麽台面人物,浸淫官場的權楚臨自然有些陌生,望着他不無好奇道:“某等友人私聚,未知足下何者?”

“坊号王六,區區賤名不足郎君挂齒,唯此日因戶下産業巧與郎君結緣,所以冒昧入前問好。”

王守一倒也不覺得沒面子,仍是笑容滿面的回答道。

“這便是金窟背後的主人,郎君勤于職事,自然不熟悉這些闾裏人物。”

還是祚榮湊上前來低聲介紹,權楚臨才明白這是遇上了債主了,心中自有幾分局促尴尬,但卻将神情一肅皺眉道:“前事自有約定,并不需足下追趕催促。若無别的事端,請容某等自在尋樂。”

見對方誤會自己是在追讨債務,王守一又是一笑,但也并不過多解釋,擡手指了指他所挑選的幾名伶人,笑語道:“郎君身在要職,平日裏難就清趣,略得暇時豈可草就俗色消遣,所以我自作主張,另作挑選。此身不才、難得青眼,但是美人無辜,循此絕色帶挈,能否近前讨要一杯酒水?”

對方既是自己的債主,又将姿态放得這麽低,若再不假辭色,不免有些不近人情,于是權楚臨便也不再肅容抗拒,指了指遠處空席,仍然不樂被此坊間雜流近身。

王守一也并不羞惱,入席坐定後便示意伶人們獻藝熱場,并不斷的舉杯祝酒,态度之殷勤熱切自是讓人得有極大滿足。

自古以來,酒色便是交際場中最好的潤滑劑,在王守一有意逢迎,加上祚榮等從旁湊趣,還有那些早得叮囑的伶人圍繞助興,權楚臨心中的提防便漸漸松懈,不再介意王守一逐漸的移席靠近。

“你等諸娘子,可不要将權郎作俗常歡客應付。其家中大君早年還曾是咱們萬年縣的臨門父母,若能得天假年,如今必是政事堂的坐直相公!”

王守一告誡諸伶人們侍奉殷勤,同時也是吹捧權楚臨家世。

伶人們聞言後自是肅然起敬、侍奉的更加殷勤,而權楚臨虛榮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隻是擺手矜持笑道:“天賜大運豈敢窺議,六郎這麽說那就言近妖異了。但若使府君仍然在世,具位一員台省首席是頗可盼望的……”

話講到這裏,矜傲之餘、他也略感幾分心酸,若家勢仍有可作仰仗,他如今也不必屈就趙國公那鵲起的幸徒,對家中娘子事事忍讓。

眼見氛圍鋪墊的差不多了,王守一便打算講起正事,他擡手屏退一幹閑雜人等,就近權楚臨後便掏出對方不久前在金窟簽押的借據遞了過去,同時口中低罵道:“館中那些蠢物,真是什麽樣的手筆都敢接納!我得訊後已經狠狠教訓他們一番,今将原物奉還,恭請郎君笑納。”

權楚臨本已酒酣腦熱,但在眼見到這一幕卻清醒幾分,擡手将借據退回并皺眉道:“六郎這是在做什麽?私情是一樁,前事另一樁,難道在你眼中,我隻是一個貪财怯事的卑劣之人?”

“怎麽敢、怎麽敢!郎君名門氣派、事必有應,但我雖然隻是闾裏下才,也知朝廷吏治嚴格深刻,郎君職當要司、若因此遭禦史風聞、勾院查問,于前程難免會有影響。開館營業、自然愛才,但若因此區區萬數缗數幹防來年一位國之大員的際遇前程,我的罪過可就深重了!”

王守一這番話也說中權楚臨的心事,當時他隻覺得簽出的借據轉頭就能拿回,所以才一副守規矩的姿态,卻被想到直接輸了個徹底,借據留在了場館中。

朝廷吏治本就嚴謹,他身爲京營郎将,規矩則就更多。一旦留下的筆迹字據流露出去,被監察官司見到而遭舉劾,即便談不上前途盡毀,但京營郎将這個官職多半保不住了。

“那我便多謝六郎了,此物暫且收回,但所涉的事項絕不會就此抹去!”

事關自身前程,權楚臨也不再好面子的繼續倔強,接過那借據來便就案撕碎、投在燈火中燒成灰燼,又說了幾句漂亮話。

王守一将這一幕都收在眼中,但也并不發聲阻止,隻是微笑道:“郎君難道不問一問,我是緣何作此深情?”

權楚臨心裏當然清楚王守一必然有所求告,但既然對方不說,自己當然也不會主動提及。這會兒見回避不過去,于是便把玩着酒杯乜斜着對方微笑道:“我同六郎前是陌客,今則循此生情。這一份情義需望長久,自不會止于此席此刻……”

到了這一刻,權楚臨世族子弟的虛僞與歹毒也流露出來,言辭雖然客氣,但也飽含着威脅,你最好不要做什麽過分請托,否則老子之後自有無窮的時間手段找你麻煩。

既然選定了權楚臨,王守一對其背景秉性之類自然都有充分的了解,自信能夠不失拿捏,聞言後便也笑起來,言辭更進一步道:“郎君在朝少壯,前途必将顯赫,我又怎麽會短視到片刻内便榨幹人情。既然言及于此,我也不再作隐瞞,某雖闾裏走卒,但同時也是貴人門生……”

聽到這話,權楚臨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同時也好奇對方有何背景。

“我是身受臨淄大王吩咐,請京營派遣衛士時不要隻是專顧王邸,大王于坊間另有别業,希望郎君排布調度時能夠略作關照,使員守護。”

勾人入夥,并不能奢望一步到位,隻要私底下有了牽扯,自然有辦法讓對方一步一步的越陷越深,所以王守一所提出的也不是什麽過分要求。

但盡管如此,當聽到王守一背後竟是臨淄王,權楚臨也頓時驚出一身的浮汗,不作回答便驟然起身,拔腿便往廳外行去,又将世族子弟端莊外表之下的膽薄無情表現的淋漓盡緻。

王守一見狀後并不阻止,隻是坐在席中持杯冷笑。但唯這種任其離去的态度,讓權楚臨更覺得心中不踏實,隻覺得對方必然還有更多後手,在廳外徘徊一番又折轉走回。

再返回來時,他臉上已經沒有了什麽笑容,臉色鐵青的指着王守一怒喝道:“你這闾裏的下才,究竟存何歹計?臨淄王私會台臣,已經伏法遭受禁锢,如今竟還敢遣員構陷京營将官,他難道真的厭煩自己爵祿長享?若隻是看顧别業,大可以直告留守,何必陷我徇私!”

“大王有什麽私計,不是我這下員能作窺度。但郎君若覺得我在構謀歹計,那可真是冤枉。我若真要威脅郎君,方才又怎麽會坐視郎君焚燒借據?此番言事,憑的是郎君待我有情,但若郎君果真事中不便,我也隻能吞聲作罷,難道還能将此烏有之事牽扯郎君?”

王守一施施然說道,但權楚臨臉色卻更加的鐵青,再望向祚榮等人時,眼神也變得兇狠起來。

原本他大可以直谒留守府進行揭發,憑那借據便可以交代的清清楚楚,是遭人哄騙而後威脅。

但他太想維護自身的清白,拿過借據便當場焚燒,若刑司真的斷問他燒掉的是什麽,憑他一人言辭又算作什麽有力的證詞?

現在他也想明白,祚榮等人必然也是受王守一或者臨淄王的指使,若他真敢主動揭發此事,幾人供詞必然會将他往死裏陷害。那張借據本是他爲數不多可以證明自己涉事不深的證據,卻被他自作聰明的親手燒掉。

空口無憑,刑司又會不會相信賭場隻憑他的家世譽望便出借萬缗巨資?哪怕這隻是哄騙他入局的把戲,但隻要旁觀者咬定供詞内裏多涉隐秘,他讨回燒掉的舉動自然也理所當然。

權楚臨越想越是驚懼,最終也沒能橫下心來将自身置于莫測兇險中,隻是心存僥幸的厲聲說道:“若隻是調配卒員看守别業,這事我可以答應。但若貪心不足,更作得寸進尺的要求,拼卻兩傷、魚死網破,我也絕不投身邪途、玷污家聲!”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郎君事國以忠誠,大王身爲宗家貴戚,又怎麽敢作什麽自傷的蠢計!”

眼見權楚臨低頭讓步,王守一也是笑逐顔開,拍着胸脯保證道。

發生了這麽一樁事,權楚臨自是徹底沒有了玩樂的心情,也不再做什麽客氣姿态,轉頭便離開廳堂。王守一又給祚榮打了一個眼神,祚榮便點了點頭,闊步追趕了上去。

樂館門前,祚榮入前爲權楚臨持辔,權楚臨自是惱恨對方坑害自己,揮起手中的馬鞭劈頭蓋臉的一頓抽打,而祚榮也不作躲避,隻是垂首默然引馬前行。

“祚大啊祚大,你自己熱衷尋死,又爲何來坑害我?我同你無冤無仇……”

行至坊間偏僻之處,權楚臨才終于忍不住咬牙切齒的斥罵道。

祚榮擡起鞭痕密布的臉龐苦笑一聲,澀聲說道:“郎君現在的困苦,日前我也飽有領受,宗家隐私糾纏,卻讓我等下員遭受殃及……我心中未嘗無怨,若此王注定不恭,何不直接引刀斬斷?”

“你這下胡蠢計,言則簡單,事中的艱深隐秘,你又能看知多少!”

權楚臨心中自是暗恨,聽到祚榮如此抱怨,又忍不住斥罵一聲。

他自是一刻都不想再同這個看似尚義、實則奸惡的胡人相處,但又擔心其人或還不清楚當中所蘊藏的兇險而言行不夠謹慎、連累到自己,所以也就由之跟随,準備回家後再告誡一番這當中的利害。

入戶中堂坐定,權楚臨一通分講,祚榮自然也是連連驚詫作态的配合。隻是在垂首聽訓的時候,眼神總忍不住向堂外一株大樹瞟去。

“我告知你的事機利害,你一定要深記心中、切忌有犯!”

權楚臨見祚榮仍有幾分心不在焉,便又皺眉厲聲道。

“明白、明白!”

祚榮自是連連點頭,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指着堂外大樹詢問道:“請問郎君,此一株樹冠何處得來?”

“是我先父舊事萬年縣時,縣廨翻新需作砍除,先父感念此樹頗有遮陰之惠,所以使錢典出移植中庭。”

雖然有些不滿祚榮的不知輕重,但權楚臨還是耐着性子解釋一番。

祚榮聞言後自是連連感歎府君長情、眷顧人物,接着便又點頭道:“怪不得,我入戶便見此樹異态,絕不是尋常民戶中能夠生長滋養出來,原來是出在了官門。郎君觀其頂蓋三重、狀若華蓋威幢,實在是神異不俗!雖然是從官門移出,但也絕不是什麽樣的尋常門戶人氣能夠養活成材啊!”

“祚大你還懂得觀風望氣的方異之說?”

權楚臨聽到這裏,倒是生出了幾分興趣,又開口問了一句。

“我并不懂,隻是少時受先父教傳,略知幾分。先父舊于營州确有幾分異能,舊者契丹賊酋李盡忠作亂,東胡諸部多有應從,唯我先父知其必亡,甯死不從。果然事如預期,賊徒驟起驟亡,受其牽連者不知凡幾,唯我家能免事外,先父雖然罹難,但總算是給兒孫留下一份生計,得幸入朝供事,雖然也談不上勢位興盛,但跟其餘動辄滅族者相比,已是極大福澤……”

祚榮先是感慨舊事,旋即又轉過話頭說道:“此樹能夠移活,戶中必有非凡人氣滋養。敢問郎君是否三月生人?又或府中有三月出生的丁男?”

“那你卻料錯了,我是八月生人,膝下庶出一子則在四月。這又有什麽說法?”

權楚臨回答道,同時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那就可惜了,三月龍興,若庭生幢蓋張遮庇護,那可是貴不可言的命格……”

祚榮先是一臉惋惜的歎息道,旋即又擺手說道:“這也是一幸,如此命格器具不該生在民戶。方今盛唐雄世,實在不容如此……唉,我一時雜說,郎君不要在意。但既然大緣不符,此樹還是不該久留,趁早砍去、可以免生事端!”

“你這胡奴,也是淨說胡話!此樹我先父所植,預示如何都是先人惠澤,豈能更改違背!”

權楚臨聞言後笑罵一聲,隻覺得祚榮信口開河,也并不放在心上,轉又叮囑一番,才将他打發出門。

送走了祚榮後,因知夫人還沒有就寝,權楚臨便坐在中堂,無聊時視線落在庭中樹冠上,往常見慣的場景因爲祚榮胡說提及,一番打量後倒真覺得這樹冠的确有幾分像是華蓋,心中不免生出幾分别樣的感受。

待到門仆禀告夫人已經入睡,權楚臨這才走出中堂,直往側廂妾室房中行去。

大婦雖然得體包容,但對外宅妾室也不會過分關懷,這妾室所居一間小屋,兒女俱都擠在一處。權楚臨來到時,已經睡下的兒女們又被驚動起來。

見到乖巧伶俐的庶子,權楚臨不免又想起祚榮那番胡說,他雖然并不當真,但卻難免遐想感慨,拍着兒子的額頭歎息道:“可惜、可惜,終究隻是一個賤器命格,若能生在三月的話……”

“夫郎何出此言?”

那妾室聞言後臉色便有幾分不自然,張口詢問道。

權楚臨既不将此當真,也就不作隐瞞,随口将祚榮剛才幾句閑言道出,而那妾室在聽完後,卻蓦地雙肩一顫,直接将門窗關緊,趕走了兒女們後,才跪在權楚臨面前顫聲道:“這是一位真有道行的異人啊!夫郎既言此事,妾也不敢再作隐瞞,當年孕信入懷,夫郎卻一别數月,後來返回尋找,妾因知三月命犯主母惡月,恐她厭惡小兒,才詐稱小兒生在四月,但其實是生在了三月裏……”

權楚臨聽到這話後也是一驚,回想舊事,臉色也不免變得鄭重嚴肅起來。

當年因爲夫人管束嚴格,他也沒有餘錢支撐外室花銷,的确有幾個月斷了往來,直到得知妾室生下男丁,這才硬着頭皮懇請夫人将這母子接回邸中養起,孩兒的生日也隻是聽妾室告知,并不确知。

“這、這難道……我家,嘶、此事不能馬虎!”

想到祚榮那一番言辭并當時表情神态,權楚臨一時間既有震驚慶幸又有懼怕,良久之後才陡地歎息道:“這惡婦、這惡婦!因她妒海行浪,險些壞了我家門大幸!”

他作此感慨之後,又拉着妾室低聲叮囑道:“胡奴片言、不可輕信,擇時我再尋訪京中高人細問,但你要切記千萬不可将孩兒真實生辰同别人講起,不要因爲貪言壞了我家門将要大興的吉兆!”

且不說權楚臨那既驚且喜的紛亂心情,祚榮返回自家坊邸後,先是尋來傷藥敷治了一下頭臉上被權楚臨抽打出來的傷痕,然後才尋來家奴詢問道:“家中新入幾處産業,各自行情如何?”

今年因受聖駕東遷并北征戰事的影響,京中多有人家抛售産業,借了王守一在坊間的人面勢力,祚榮也添置了幾處恒業。

講到這個話題,家奴也是一臉喜色道:“今冬行情較夏時多有回暖,幾處産業都有增值。待到來年北征事定,聖駕歸京,這些産業必定還會再有增長,大可長持在手,有此幾處填補,日後生計不會再有窘迫……”

“趁此行情正好,全都發賣了罷!長安雖好,不是卑胡久居之鄉,日前有營州故人傳信有人在彼暗訪我部族舊事,料想必有後文。聖人高高在上,自不在意我這區區胡種,但哪怕隻是在事的員佐想要虐胡邀寵,我也無從招架啊!”

祚榮神情憂怅的歎息道:“所以我才要費心費力的涉入一些隐私人事,希望那些人能替我稍作圓轉。但這種外力終究不可久恃,與其強持恒業、不知來年便宜哪人,不如浮财抓握在手,随時應對不測。

今上氣壯度狹,對待諸胡遠不如先代君王寬容,即便此番能幸免于禍,如今大唐朝堂也絕不是我這類失勢胡種長久委身的良處。唐業日趨雄壯,外敵已難滋擾,想要趁亂脫身,唯從内部尋機。

臨淄王宗家一吠犬而已,舊年其父兄勢力仍具,尚要折戟聖人勢前,他或自度秉性志力類比今上,但縱有謀略、注定隻是鬧劇一場。反倒權某此類欲大膽薄之徒,若能鵲然躁起,能更增唐國君臣内防心迹。即便不能彌禍世道,但也難免會有一番騷亂糾察。

但無論他們成或不成,于我利害都淺,若祖靈庇我,能夠讓我趁亂出逃自是最好,即便不能,于此人間我也不再是一個寂寂無名的過客。

王六雖隻闾裏小奸,不通豪傑大欲,但總有一言沒有說錯。匹夫之志亦不可輕奪,生而此身,即便已經無望雄業,我也絕不會束手待斃、遭人捂殺于京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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