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朝廷的征讨大軍進入隴右,而蘭州的金城則作爲聖駕駐跸所在,随着聖人抵達金城,隴邊諸文武官員們也彙聚于此,迎接聖駕。
金城是隴右最大的商貿中心,特别是過去幾年時間裏,繁榮度更是得到了極大的提升。跟李潼早年赴隴時相比,城池的規模擴大了一倍有餘,城南是一座特大的市貿榷場,其熱鬧程度甚至都不遜于長安兩市,而西蕃商貨的集散規模更是遠遠超過了内陸。
爲了避免地方上的人物浪費,李潼在離京前夕特意下令此番赴隴務在征伐、聖駕不需入城安頓,也就不必大興土木、築造行宮。
但言雖如此,蘭州與隴右這些官員們卻也不敢冷落聖駕、尋常接待。聖駕在行的這一個多月時間裏,隴邊官員們會同諸方豪酋,緊張籌備迎駕事宜。雖然不敢違抗聖人旨意、勞民傷财的修築館閣宮殿,但也通過别的方式将這一份敬重表達出來。
既然聖人表示收複青海之前、不必入城安頓,那麽他們便在金城附近的郊野修築了一座規模極大的行營。而這座行營中最核心、也是最醒目的就是一座供給聖人居住并處理軍政事務的大帳。
這座大帳高達數丈,帳幕本身便由上佳的皮氈錦料綴接而成,覆蓋了方圓數裏的面積。而在帳幕外部,更是用各種珠玉寶石拼繪成日月繁星、山川河嶽等各種各樣的圖案。無論晝夜,放眼望去,這座大帳都籠罩在一團寶光之中,仿佛一座落入凡間的仙山洞府。
爲了打造這樣一座能夠匹配并彰顯聖人威儀的大帳,隴邊官員與諸部豪酋們也算是群策群力,地方官員們負責調集能工巧匠、設計形式,而諸部豪酋們則負責捐獻物料工耗,特别是西域石國、康國等本身不以武力著稱的邦國,更是承擔了大部分的物料消耗。
迎駕之際諸多繁禮不需贅言,很快隴邊諸員便拱從着聖駕來到了城外的這座大營中。而入營之後,衆人的目光很快便被聳立在營地中央這座碩大華貴的大帳所吸引過去。饒是長安人衆見多繁華風物,看到這樣一座奢華氣派的大帳,一時間也都忍不住驚歎連連。
聽到長安随從諸衆的感歎之言,隴邊官員并諸部豪酋們也都松了一口氣,慶幸這一次迎駕并沒有失禮。
營地中央,當李潼步下大辇時,視線隻在這座華美大帳上短作流連,很快便收了回來,繼而便環顧四方,臉上并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變化。
可是當他視線落在腳邊,看到被碾壓平整的地面上有幾株嫩苗正頑強的破土而出,臉色頓時一沉。
他蹲下去俯身用手指撚了撚尚未舒展開的嫩苗葉片,然後便站起來,轉頭望向後方的從駕人員,視線在人群中遊弋一番,擡手直向蘭州刺史段達,示意其人上前。
見到聖人有此舉動,段達心中已是一突,忙不疊趨行入前,垂首聽命。
“此處營地,原是作何使用?”
李潼撣去指尖上的塵土,望着段達凝聲說道。
“禀聖人,是、是耕土……”
感受到聖人嚴肅的目光,段達額頭上已經是冷汗微沁,但也不敢隐瞞,隻是低聲回答道。
聽到段達的回答,李潼神情更加的嚴肅,指着段達沉聲道:“天時流轉,百姓用功。農桑之業,社稷之本,生人之本,豈可如此作賤!朕典兵赴隴,謀複青海,本爲永固邊防,益我隴邊子民生計,今寸土未闊,已經先害隴人養生之田、損害農桑之計。爾等守牧之官,該當何罪?”
聽到聖人如此斥責,段達更是臉色大變,忙不疊匍匐在地、叩告請罪:“臣施政無方、用命無術,臣有罪、有罪……請聖人降罪,宣達德義!”
眼見到這一幕,隴邊諸官員們頓時也都心弦繃緊,紛紛叩地聽訓。
“蘭州刺史段達,當春務農之際,圍田害苗,大失牧治德政,有違朝廷養生之義,奪其品秩,白身守事,如有再犯,諸罪并懲!”
李潼視線從段達身上收回,轉而望着随行赴隴的宰相王方慶說道:“另擇行在人員,各給巡田使命,分赴州縣,檢點得失,在治者有害農本之官,一概懲治!”
王方慶聞言後連忙點頭應是,即刻便懸筆拟定敕書。而其他迎駕諸員則紛紛作拜并高聲說道:“聖人德祐農本,庇護萬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眼見到隴邊諸官員皆叩拜稱頌,那些随同迎駕的諸部胡酋們也都忙不疊有樣學樣。隻是他們根本都不理解這一幕場景深意所在,動作難免拖拉滞後,同時心裏也都充滿了疑惑。
李潼這麽做自然有其原因,并非小題大作、要給隴右官員們一個下馬威。
大唐農桑爲本,這一國情無論在邊還是在内都是一樣。如今時當初春,朝廷大舉對外用兵本就有悖農時,雖然軍事上的征期定計不容更改,但農業生産也不可完全棄之不顧。
這一次西征對隴右農業生産的影響,朝廷自然經過了一番權衡讨論,且給隴邊諸州下達了許多保護農業生産的指令。但中央與地方有關政令的拟定與執行,總是存在着隔閡,能不能完全貫徹執行,也是一個不小的難題。
李潼也是在看到這座聳立在大營中的華貴營帳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些嚴重。就算事前朝廷進行了怎樣周全妥帖的定計,可是對地方官員來說,既要保證大軍征事順利執行,還要确保治中農桑事務不被耽誤,想要兩全其美,這絕對是一個極爲苛刻的考驗。
如果有的地方官員因爲聖人親征的緣故,爲了迎合上意而征調苛猛,那麽就算朝廷有怎樣的安民護耕策略,也隻能流于一紙空文。
尋常小民當然也會因爲國運昌隆而生出自豪感,可除此之外,他們更關心的當然還是自身的衣食保障。
隴邊情勢又不同于内陸積儲恒有,一旦因爲戰事的影響而誤耕一季,便少不了會有大量民衆衣食難繼,從而滋生民怨。若是發生這種情況,那麽無論接下來青海此戰勝果如何輝煌,隴邊的民情局勢都會留下一個隐患。
李潼入營之初便因誤農之事而重懲蘭州刺史段達,就是爲了表明一個基本态度,那就是收複青海的戰事雖然重要,但隴邊的農業生産同樣需要保證,避免地方失耕失治的情況發生。
雖然說這一要求對隴邊官員們有些苛刻,但話說回來,如果這些官員隻能做到人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卻經受不住這樣的考驗,沒有兼顧兩全的變通之計,朝廷又何必重用你們?
當然,李潼也明白,初春之時本就不适合大舉對外用兵,無論他态度如何,這一番西征對隴右的農事生産總會帶來極大的惡劣影響。
所以他入境伊始便懲戒隴邊官員,這行爲就比較類似曹操割發代首,讓隴邊因戰事而耽誤農事生産的民衆們得有一個情感宣洩的渠道,并表示朝廷對此并不會不聞不問。等到青海戰事結束後,必然會做出相應的赈濟補償。
隴邊這些官員們,包括被剝奪官職的蘭州刺史段達,或多或少都能體會到聖人這一行爲的深意。而那些胡酋們或是不能領會深意所在,但見聖人剛剛落辇便直接懲罰了一個刺史大員,一時間不免也都驚懼有加,變得更加恭敬謙卑。
處理完這一樁事務之後,李潼便在衆人的簇擁之下進入了大帳中。
這座大帳外觀已經是奢華驚人,内部的布置同樣也不遜色,支撐帳幕的梁柱不乏沉香、檀木等珍貴木料,所擺設的屏架案榻等也都精美有加。,完全不遜于兩京中的宮殿陳設布置。
當然,在這種威嚴莊重的場合中,再華麗的陳設也隻是背景的點綴,最重要的還是人事的進行。
聖人于大帳中落座之後,群臣并諸方豪酋再作正式進拜,這其中最重要的還是諸胡部助戰情況。雖然在關内時,各方胡酋人馬已經彙集了一部分,但這一次胡部助戰的主力還在隴右本土以及西域等地。
“聖人天可汗垂治宇宙,不因戎行辛苦,親運符命西讨不臣,爲臣屬收複故業,臣雖西土卑賤,亦王命加恩之臣,感此恩澤,如有同沐,召集部伍、聚成甲兵兩萬,投入陛前,以效犬馬之用!”
一名看起來已經頗爲蒼老、但精神仍然頗爲矍铄的胡酋先是入前蹈舞作拜,然後便恭聲答道。
大唐羁縻秩序下胡部雖多,但能直接拉出多達兩萬武裝力量的則就非常稀少了。這名老胡酋自不是普通人,正是如今西域勢力最大的突騎施首領,名爲烏質勒。
聽完烏質勒的進奏後,李潼微笑着勉勵一番,因其忠勤王事而加其懷化大将軍職。
當看到烏質勒動作矯健的蹈舞謝恩時,李潼便又忍不住望向端坐在帳内群臣班席中的郭元振,心中不免有些好奇,當下這個時空中會不會再發生郭元振凍死烏質勒、還去吊唁吃席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