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貴賤恒有,際遇也不盡相同,唯一公平的,就是生老病死、人莫能免。
今天是凉國公契苾明發喪、親徒扶棺前往乾陵配葬的日子。契苾明雖然出身鐵勒胡部,但從父輩開始便入唐建功,不獨勢位顯赫,本身也屬于皇親國戚,所以今日送葬的儀程也是頗爲宏大。
朝廷派遣宗正少卿、新平王李千裏負責主持契苾明的喪禮,同時許多朝臣勳貴、包括宗室成員們,也都在城外大道兩側架設起了帳幕,親臨現場沿途送葬。而送葬隊伍中前後扶靈的挽郎們所唱挽歌,更是由當今聖人親自拟寫,情真意切、哀痛有加,可謂是極盡哀榮。
而與這熱鬧的送葬場景相對應的,則就是一路行人的冷清。
“區區一個胡奴風光發喪,我兄弟天家貴胄,卻反而要避在道左、不能回城,這是什麽樣的光怪世道!”
在京西大道一側的土坡上,剛剛結束喪期、返回長安的相王一家,眼見已經将要入城,結果卻被這送葬隊伍阻在了金光門外,心情自是憤懑、又覺得晦氣,因此勒馬頓在坡上的相王次子李成義便忍不住指着坡下大道上送葬的隊伍忿聲道。
“阿兄,亡人有靈,這樣罵一個新魂不好。況且,咱們也不好跟死人争道啊!”
聽到李成義這憤懑罵聲,在一旁騎乘着一匹矮馬的嗣相王李隆業便忍不住開口說道。如今這小子也已經是十歲出頭的年紀,人事粗曉,加上在乾陵服喪待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神怪事迹聽說不少,對于這些事情便很是忌諱。
李成義聞言後便冷哼道:“即便我不說,他便不是胡奴了?當年若不是這些賊員争媚西府,不肯順從朝廷,咱們阿耶也不會無員可用,要任用一批拙員,搞得内外不定……”
講到這裏,他便察覺到一側的三弟李隆基眉頭隐隐皺起,便又連忙補充道:“三郎,我并不是羞辱莘國公,隻不過……”
“二兄不必多解釋,窦某醜劣誤國,事迹确鑿,我心裏也是深恨他,不必爲他隐惡。”
李隆基聞言後便擺了擺手,然後又正色說道:“但是,我兄弟久别人間,既沒了父兄的關照,與當時人物也并沒有什麽接觸。唯一能夠循就的,還是這些殘留的故誼,要靠這些員徒的幫襯,咱們兄弟才能盡快回到人間,立足穩定。所以這些話,阿兄但在兄弟們面前說一說并沒什麽,不要在人前過多議論。否則既要招惹聖人猜忌,也會讓那些舊徒們情怯、不敢親近。”
“我懂得、我懂得!這些話三郎你已經說過多次,我也一直記在心裏,明白今時不同舊日,咱們兄弟都要小心做人,才能免于邪情的刁難。”
李成義聞言後便連連點頭道,繼而又微笑道:“人家有三郎,我家自也有三郎。諸情依稀相似,咱們兄弟也未必就全無出頭……”
“這話更不要多說!人前私下都不可多說!想都不準多想,否則便是害了阿瞞!”
李隆基聽到這裏,眉頭頓時一揚,臉色也變得更加嚴肅道,又覺得語氣略重,歎息一聲後才又說道:“咱們兄弟曆劫不死,已經算是幸運。當今聖人英年在位,國事也井井有條,自然沒有邪祟滋生之地。如今宗支凋零,隻要咱們兄弟謹慎不犯錯,聖人也沒有理由薄待咱們。家國興旺,親徒自有惠利分潤,安心做個富貴閑人,能不快活?”
“是的,三郎你說的對!但是,就算咱們兄弟想安心生活,隻怕有人也不會讓咱們如願!”
說到這裏,李成義便轉過頭,惡狠狠的望向不遠處另一個隊伍。那隊伍中正有一年輕人已經換了素服,正招呼着家奴們一起下坡,要加入到大道兩側爲凉國公送葬的隊伍中。
那人年近而立,正是他們三伯李顯的嗣子、英國公李重福。雖然李顯被廢爲庶人,但畢竟也是二聖嫡子,并沒有被随便擇地安葬,同樣葬在了乾陵附近,隻是沒有立碑,也沒有相應的配享禮節,所以過去這三年時間裏,李重福也是在乾陵附近結廬服喪。
彼此雖然是堂兄弟,但卻實在談不上什麽親情可言,反而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或許李重福本身對父親感情不深,對相王諸子也談不上多深的怨恨,但相王諸子卻難釋懷,心裏相當一部分怨恨都集中在李重福身上。
李重福年紀遠比相王諸子更大,而且因爲是庶出,幼來飽嘗人間冷暖,雖蒙恩受賜國公,但也并沒有身爲宗室子弟的傲氣。在見到京中勳臣喪禮如此隆重,所以折節并與其事,也是一副想要與世道和睦相處的謙恭态度。
三年的喪居生活雖然讓相王諸子無論是年齡還是閱曆都有了不小的長進,但仍然做不出那種卑态,望着李重福那模樣,隻覺得狗肉上不了大席,頗有蔑視。
在經過一番路祭之後,凉國公送葬隊伍便繼續上路、直赴鹹陽的皇陵而去。至于沿途那些前來送上最後一程的宗親勳貴們,也都指使家奴收起帳幕器物,準備回城。
剛才下坡加入路祭的李重福也受到了一些時流的關注,繼而才得知原來廬陵王與相王的喪期都已經結束了。
雖然英國公絕少露迹人前,但逢年過節朝廷有祭拜皇陵的典禮,聖人每至皇陵,都要召見一下英國公,并沒有因爲廬陵王舊事而疏遠排斥,待遇上也頗爲優厚,因此這些時流也都不忌諱與英國公交流。既然人已經回到了長安,簡單說上幾句場面話,也算是不失禮節。
英國公與衆人閑談之際,言語裏自然也帶出了相王家眷們行止所在,當許多時流得知相王家人們已經抵達京郊,也都忍不住轉頭張望打量一番。
但是不同于和英國公和氣交談的模樣,對于要不要跟相王家人們接觸,又該何種态度去面對,時流還是心存許多疑慮。起碼在聖人正式表态之前,他們也都不敢急于上前表現。
所以盡管許多人都知道了相王家人所在,但也并沒有上前交流,反而催促家人加快收拾,早早入城,避免直接當道相遇。
眼見到原本熱鬧有加的京西大道很快就人員散去,特别當李重福返回坡上時,望向這幾個小堂弟的眼神也不乏譏诮,相王諸子自然憤懑難耐。
“儀仗張設起來,咱們入城!五郎你行在最前,諸兄傍從在後,讓這些唐家臣員們看一看,咱們兄弟重回人間,不怯人情冷暖!”
雖然剛才一通話說得不失自知之明,但李隆基也是不失少年意氣,盡管心裏已經頗有預料,可當真正看到京畿時流對他們兄弟重新入世後的冷落後,也是有些按捺不住,大聲說道。
“可、可是三兄,我屁股疼,能不能上車入城?”
李隆業在那小矮馬上有些别扭的扭了扭腰,愁眉苦臉的問道。
“不可!咱們兄弟志氣不弱于人,怕什麽被人見。你是阿耶嗣息,怎麽能匿迹人前!”
不待李隆基回話,李成義便甩了一記馬鞭,挑眉不悅說道。
原本在馬背上左扭右扭,聽到五弟所言更是一臉認同的老四李隆範在見兩個兄長都是如此态度後,便乖乖識趣的撥馬而行,索性不再開口讨沒趣。
兄弟四人,三名郡王、一個嗣王,當儀仗全都張設起來的時候,也是頗爲的氣派,前後擁從幾百人,四兄弟當前而行,後方車駕則坐着相王女眷們,浩浩蕩蕩向金光門而去。
如此氣派的儀仗,讓人想忽略也忽略不了。随着相王諸子行入大道,一些帳幕還來不及拆除的宗室勳貴們心中更是暗暗叫苦,搞不懂這兄弟幾人搞得什麽邪性,就算有幾個想要道左稍作問候的這會兒也有些不淡定了,索性抛下家奴,直接策馬入城。
當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對這幾兄弟避如蛇蠍。在他們距離金光門還有數裏的時候,對面城中已經沖出幾十人,直向這一隊伍行來。
“瞧吧,世道終究還沒有涼薄到極點。咱們阿耶在世時并不以至尊淩人,與人爲善,還是給子輩留下一些情義餘澤。”
眼見到那一隊人直向自己等人而來,李成義忍不住笑語道,眉目間略有舒展。
“卑職王美暢,見過幾位大王。本意月前便往乾陵迎接,但因骊山講武、朝中事繁,實在難作抽身,奉迎來遲,還請大王等勿罪!”
來人爲首者乃是嗣相王的外公王美暢,入前下馬、趨行至前,當道對幾人深作一揖,并一臉歉意的說道。
“王公不必多禮,能來相迎,已經讓我兄弟深感喜悅。昔者久在禁苑,人事少知,如今迫于情勢需要自立,才知情義逆轉的傷人啊!”
李隆基當先下馬,并示意兄弟幾人一同下來,然後便笑着闊步行向王美暢。
王美暢聽到這話,再看看兄弟幾人的儀仗派頭,臉上便露出幾分尴尬之色,側身避開李隆基入前相迎、擡臂托舉的手勢,然後又垂首苦笑道:“家中老婦,思念小女、嗣相王成疾,病卧難起。請大王們恕卑職失禮,引嗣相王并女子先行一步,大王等且赴宗正寺,自有吏員導引。當道不暇細述别情,萬種情義,容後長叙。”
說完這話後,王美暢便揮手示意家奴上前,将女兒王芳媚與嗣相王扶上随行而來的車駕,然後便不再久留,轉身便率家人往城中而去。
眼見這一幕,李隆基也僵在了原地,甚至還維持着兩手向前托舉的姿态,稚氣少有、已經頗爲英氣勃勃的臉龐上神情變幻不定,過了一會兒才咬牙澀聲道:“大丈夫若不生于勢中,與禽獸何異?當年聖人除服東行,是否遭此冷落,自此權欲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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