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王孝傑與張仁願之間恩怨情仇的糾葛,在王孝傑離開之後不久,劉幽求便又匆匆登殿請見。
年初的時候,朝廷政事堂又進行了一番調整,劉幽求不再擔任尚書左丞,而是以宰相兼領兵部侍郎,同時負責主持眼下的骊山演武。
見劉幽求行入堂中,李潼便将手中的文卷放在案頭,然後便開口問道:“凉國公喪葬事宜籌備如何了?”
凉國公便是朔方總管契苾明,月前陡生惡疾、不治而亡。聽到聖人問話,劉幽求便回答道:“靈柩已經運返京中,由新平大王當司迎回并總督喪情事宜,議谥之後即可配葬乾陵。”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心中也是略覺傷感,轉頭吩咐案左侍立的楊思勖道:“明日持我書歸京,入凉國公邸再作撫問,家人有何訴求,着有司優先辦理,并請皇後代我出席葬禮。”
早年神都革命時,契苾明時任薛懷義的行軍副總管,因不肯從亂薛懷義,選擇投靠當時還隻是封爵代王的當今聖人。神都革命結束後,李潼離開中樞、返回關中,契苾明也跟随而來,并在之後不久前往河曲朔方坐鎮,代表行台統管那裏的鐵勒諸部與吐谷渾遺民等諸胡。
這一待便是數年之久,并最終死在了職中。雖然說相對于後續崛起的張仁願等人,契苾明在正面戰場上功勳不多,但在其職中長達數年的時間裏,河曲方面始終沒有大規模的動亂發生,單單這一鎮守之功,已經足可稱道。
如果沒有契苾明盡心盡力的維持河曲局面,早在行台時期,李潼也很難集中行台兵力與吐蕃惡鬥于青海,更難心無旁骛的率軍東行問鼎并成功奪得大位。
所以盡管契苾明在朝相處的時間并不多,但是對于這個久鎮方面的大将,李潼心裏也是頗存感念,對其身死也倍感哀傷,忍不住歎息道:“去年秋裏,凉國公還書奏朝廷,希望能歸朝榮養,可憾朝廷慮念讨論一番,竟未應允。如今縱然還想盛用才力,卻已經不可。我于凉國公,的确有虧啊!”
劉幽求聞言後也感慨道:“凉國公雖然生在蕃夷之中,但卻能深覆教化、立心忠義,戎馬半生,捐身成節,這一生也是大不辜負。若泉下有知聖人因其薨逝而倍感神傷,英靈想也倍感榮幸。”
契苾明出身鐵勒諸部中的契苾部,與其父契苾何力都爲大唐效勞,是從貞觀到高宗時期入唐胡将中的代表,無論是忠誠還是功勳都可誇可表,也是大唐開放包容的正面典型之一。
抛開感情方面的追緬,契苾明的去世也會給當下時局帶來極大的影響,特别是河曲方面的秩序将會因契苾明之死帶來極大的改變。
此前河曲方面有契苾明這個深悉胡情同時又手段不俗的人坐鎮,朝廷在這方面并不需要投注太大的精力,隻要确保突厥這個外敵做不到随時來寇,在河曲方面的羁縻統治也都穩定紮實,就算朝廷有什麽強硬的政令推行,也不會激起河曲諸胡大規模的抵觸與反抗。
可是現在沒了契苾明這個合适的人選坐鎮調度,朝廷對河曲方面勢必要投入更大的精力才能維持平穩。
盡管三受降城攻防體系的建立讓大唐在應對突厥餘孽的時候掌握了更大的主動權,但河朔方面也并不隻有突厥這樣一個外患問題,不同的部族之間的沖突以及對大唐整體邊防的影響還是極大的。
如今河曲方面,除了數萬帳的突厥降人之外,還有鐵勒諸部人口,以及從青海地區遷到此境的吐谷渾遺民。這還僅僅隻是幾股相對比較大的部族勢力,至于其他的各種胡部則就更加的數不勝數。
雖然早年在數年前,當時的陝西道大行台便已經在組織關内民衆響應開邊,随着朝廷中樞回遷長安後,更是直接在諸胡當中推廣編戶,但到目前爲止,朝廷在河朔之間所布置的力量與已經擁有的組織力,仍然不能占據絕對優勢。
這其中,依托三受降城所設立的邊屯開邊戶已經擁有三萬餘戶,在朝廷大軍并不集中于河朔發動大戰的情況下,基本上能夠滿足河朔駐軍的日常消耗。而河曲六州的突厥降民在推廣編戶之後,也有将近五萬戶已經入籍,再加上一萬多戶的吐谷渾遺民。
這将近十萬戶民籍,算是受河朔方面的州府直接管轄治理的籍民。可單單鐵勒九姓不斷内附,在河曲之間便聚有十幾萬帳的人口,這還僅僅隻是接受大唐羁縻統治的胡民,若再加上其他不受控制的,這個數量還要陡翻倍餘。
當然,這麽多胡部也并非全歸一個部族統率,特别随着東受降城大敗後、突厥勢力基本退出漠南地區的情況下,也難有一個強大勢力将數量如此衆多的胡部給完全統合起來。
但這麽多不穩定因素遊蕩在河曲之間,一旦騷亂大生,便會直接影響到關中腹地,也實在是讓人頭疼。這麽多人想要完全統治起來,遠非朝夕之功,若驅逐到黃河以北,則就是給突厥那些複國餘孽添薪加火。
因此接下來該要選派何人接替契苾明坐鎮河朔,也是一個讓人頗爲頭疼的問題。當然最關鍵的一個問題還是,盡管眼下國力有所恢複,李潼有意向外伸張,但河朔、漠北暫時并不是他想要重點經營的區域。
畢竟眼下大唐休養仍短,國力還沒有強盛到可以任性揮霍、四面出擊的程度,當然要選擇更重要的方向。突厥眼下已經很難再肆意入寇,龜縮于漠北仍在休養,而河朔當地的胡患也還沒有大到能夠影響國策傾斜的程度。
所以接下來對河朔方面的諸胡部們,既要奉行以往那種強硬推化的态度,還要避免糾紛矛盾升級擴大,這就對繼任者才能有着更高的要求。
略作沉吟後,李潼再次開口問道:“雖然這麽做有些不近人情,但還是使人問一下,凉國公長息有無繼承父志、奪情歸鎮的打算?”
随着突厥退回漠北,鐵勒人在河朔地區勢力有了極大的增長。而由于契苾何力父子相繼爲唐家大将的緣故,九姓鐵勒中的契苾部也是最爲親唐的一個部族,而且實力相當的不俗。
當然,契苾明一家久爲唐臣,雖然名義上還擔任契苾部的首領,但也并不可将契苾明家族等同于契苾部來看待。不過若由契苾明的嫡子繼領其部的話,無疑要比朝廷再遣臣員要更好一些。隻要确保契苾部不失控制,别的地方可操作的空間就要大上許多。
劉幽求聞言後便點點頭,然後又将一份文卷呈交上來并說道:“此爲聖人前囑,鐵勒諸部在朝供職以及今次骊山演武有參諸将籍名。”
李潼接過這籍卷來略作翻閱,很快便發現一個問題,指着籍冊皺眉道:“回纥此次典軍入朝者爲何不是獨解支?”
“回纥上代首領比粟于開元二年春病故,質子獨解支因請歸部領掌其事,眼下尚在服喪期中,所以派其嫡子伏帝匐代領所部入朝參禮。”
聽到聖人問話,劉幽求便回答說道。
李潼聞言後便冷哼一聲,不悅道:“胡奴從化未久,竟也浸染禮義?既然受我唐家名爵,敢因私情違我征令!”
他作此忿聲,也并非完全的不近人情,甚至不許胡部首領爲父服喪,而是心知回纥首領不肯入朝的心思本就不夠單純。
如今的回纥作爲鐵勒諸部當中勢力最大的一部,本就受到了朝廷的重點關注,原本由回纥首領世代領掌的瀚海都護府被直接撤除,而回纥諸部族也被拆分,其中一部分西遷依附西州,以回纥内部的阿跌氏爲首領,兼領西州司馬。
另一部分則就是原本的回纥首領藥羅葛氏,則從黃河以西内遷到了河曲地區所設置的突厥六降州中的塞州,作爲北岸中受降城的城傍力量。
這樣的安排,實際上已經将回纥分爲東西兩個部族。但藥羅葛氏久爲回纥首領,積威仍然不淺,通過這樣的手段也很難完全将回纥分裂開。
李潼将回纥藥羅葛氏安排在突厥降衆們當中,也是希望通過這兩方胡部的内耗、使朝廷更好做事。
事實倒也如此,随着回纥部衆入境,突厥降衆們的生存壓力陡增,再加上默啜在東受降城大敗而歸、沒能撼動破壞到整個河曲的形勢,所以突厥諸降戶那些豪酋們對朝廷實施編戶的抵觸情緒就不高。
但除了壓制突厥降戶之外,李潼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要通過這些突厥降戶去消磨藥羅葛氏的力量。但這一意圖效果卻并不夠好,藥羅葛氏雖然整體實力遠不如那些六州降戶,但凝聚力卻遠遠勝出。
雙方幾次小規模的摩擦,非但沒有給藥羅葛氏帶來太大的實際損傷,藥羅葛氏反而借着幾次碰撞在河曲正式立足下來。
而且這一代的回纥首領比粟的确是一個老奸巨猾之類,幾次面對朝廷咄咄逼人的進逼,全都忍耐了下來,無論是分裂其部族,還是部屬東遷,甚至遣子入質,統統都不做抗拒、恭順執行,搞得朝廷像是一個沒有宗主之量、肆意破壞區域和平與秩序的惡人。
如果不是李潼深知後世回纥是如何爲西北大患,單憑回纥眼下的表現,怕是真要以爲回纥就是一個愛好和平、人畜無害的部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