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洛陽城,哪怕諸水繞城,但也自有一股燥熱難掩。
原本年初的時候,得知朝中發生政變、女主隐退宮中,天下再次成爲唐家李氏子孫的天下,神都城内在經過短暫的騷亂之後,人心也很是振奮了一番。
生人在世,誰也難免幾分不得意,哪怕已經努力生活,但仍無從改變。既然不是自己的問題,當然就有更大的問題,牝雞司晨所以天下不安。
可是當李家君王上位後,時間也過去了小半年,人們漸漸發現世道仍然如此,本來的不得意非但沒有因此削減,生活反而更被攪亂幾分。
比如夜間宵禁的時間延長,比如城中一些街坊長期進行封鎖、以供朝廷舉行各種典禮,比如畿内各種物料價格上漲、使得生活成本激增。一切并沒有像大家所設想的那樣,天下便欣欣向榮、生活便蒸蒸日上。
當然這些許的失落,并不足以滋生出惡劣的動亂,但起碼讓人們的熱情大大削減,不再滿懷期待的讨論各種時局新變,隻是專心于自己的生活,爲柴米油鹽操心不止。
普通的民衆們或在稍作期待後還能歸于平淡,但有一批人卻并不滿足于此,那就是年前年後雲集于神都城中的士人們。
特别是年後這段時間,得知神都城發生了政變,各地士人幾乎争先恐後的湧入神都城中,既是以此表達對革命新世的熱情,也是想要争取一些仕途上的進步機會。
可是當這些人抵達神都城的時候,因爲政變而引起的第一輪朝情調整基本已經告一段落,朝廷内格局已經基本形成。
無論這些人再怎麽熱情的吹捧,時局中那些各擁一派的大佬們當然要将機會留給自己的親信人員,對此并不怎麽感冒。
眼見簡單的吹捧新世已經不足以讓自己獲得更多關注,這些人在失望之下卻不甘心就此放棄,便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專門熱衷于挑刺。
于是,政事堂幾名宰相以及其他幾名朝中大臣們,便紛紛成爲了這些人所抨擊的目标。小到家居、行儀,大到政令國事,幾乎無有遺漏、無由幸免。
這當中,宰相李昭德與狄仁傑算是被重點關注的對象,畢竟他們的權柄最大,所處的位置也最醒目。
比如李昭德用度尚奢,居華宅、坐美車,所謂神都鬥米溢十錢、宰相行車挂流蘇。比如狄仁傑出入儀駕不作鋪張,往往一車數員便行出行入,狄公性巧媚,出入尚魚服,大計此身任,生死委街徒。
像這種日常言行上的挑錯,還算是比較保守的。更有甚者,則是直接從品德入手。
比如李昭德狼子野心,舊年奉命督修神都城牆,結果暗懷險計、私留門戶,搞出了挾逼君王的大事。這樣的人實在不配擔任宰相,久則必爲所害。
還有狄仁傑腹計深刻,聖皇在位時幾無匡正之言,垂手朝中無所事事、任由國賊壯大,到最後原來是縱惡養奸、以此爲功!
這些人話語權本身或不算太大,但卻勝在人多勢衆,哪怕隻是小圈子裏流傳,也實在讓人煩躁不已。
以至于不乏朝士進言,讓尚書都省趕緊開始今年的省試并加開幾場制舉,給這些閑人找點事幹,若再放任下去,真是他媽的頂不住了。
但這一提議即刻就被宰相李昭德否決了,他在朝情最危急的時刻都敢跟武家諸王頂着幹,又怎麽會畏懼區區邪言,甚至提議暫停今年省試。隻聽那些閑人妖言,即便那些閑人應試,又能選出什麽好貨色?
省中這樣的議論,也通過不同渠道流散出來,很多士人聞言後,自然是大爲憤慨,但絕大多數人也都認清了事實,分出了莊閑,不敢再恃奇論而搏求關注。
但也有一些人,抨擊的論調不免更加尖銳起來。李昭德身爲宰相,使國中賢遺遍野已經是大罪,竟然還敢因言論罪,阻撓朝廷選士、志士報國,實在是其罪可誅!
言論激烈到這種程度,其實政鬥的苗頭已經顯現出來。李昭德于政事堂大權獨攬,本身行事風格又是強硬無比,自然招人嫉恨,群起攻之也隻差火候而已。
現在李昭德被輿情針對,甚至行在道途都遭人辱罵,這已經影響到朝廷政令的頒行。
在這樣的情況下,難能可貴的是皇嗣李旦對李昭德仍然信任無比,每與論事都席前相候,出則執手相送,更加派兩班親事出入拱從。李昭德所受的恩寵殊榮,一時間更是風頭無二。
對于皇嗣所給予的恩遇,李昭德本身也是感激不已,反映在實際行動上,那就是在皇嗣繼承大位的問題上做出了極大的态度讓步,不再堅持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繼位。
有了李昭德做出的讓步後,皇嗣繼位的流程得以大大流暢起來。早在四月初,便完成了一系列的重要大禮,皇嗣已經以君王禮數在紫微宮舉行朝會、處理國事,所差的僅僅隻是西行祭祖與制告天下。
武周代唐的時候,對于唐諸先王陵寝都進行了極大的調整,這些改動要完全更正回來,必須要由皇嗣親自返回關中長安祖陵所在。
可現在的朝情局勢,并不允許皇嗣親往關中。這并不是李昭德一人讓不讓步的問題,而是滿朝群臣對此幾乎都有不同看法。
還有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如今留守西京的雍王李濟究竟态度如何。此前雍王雖然遣使表态,尊重朝廷所作出的一切決定,但也并沒有明确表示支持皇嗣繼承大統。
這一點言有未盡的留白,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就能給人以無窮的解讀空間。特别雍王不久之後便西進隴上,親自監督與吐蕃的交戰,這更讓朝中不敢輕易做出刺激雍王的舉動。一旦影響到隴右與吐蕃對抗的戰事,誰都好不了。
當然,事到如今,皇嗣繼統事宜也僅僅隻差皇陵祭告祖宗與正式制行天下這一程序。雍王無論作何表态,基本上已經無阻這一大勢,除非他敢與天下爲敵。
至于此前其人态度上的暧昧,也隻被朝士們解讀爲主動放棄在這種大事上的表決權,甘心退出大唐最核心的決策層面。
如今時入六月,天下大勢漸歸安定。許多人提起雍王,其實都是一副不乏惋惜的感受。世道能夠進行到當下這個局面,雍王誠是功不可沒,但是由于其人尴尬的身份,使得雍王縱使功大,也很難在時局中找到自己理想的位置。
雍王率兵前往關内,看似分陝而治,權柄極大。但事實上,帝國隻能有一個中心,君王所在便是社稷所在。
雍王退出神都,或是明哲保身,或是心有不甘,但都無改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已經被排斥出了時局最核心的位置,以至于在最重要的君王繼統問題上,其表态如何都不太受見重。
關内雖是大唐關内祖庭所在,但除了這一些政治上殘留的象征之外,實際的力量已經大有衰退,甚至一群亂民都能占據長安城、爲禍月餘之久。
雍王所面對的已經是這樣一個爛攤子,偏偏突厥、吐蕃這兩大強敵都不約而同的弄武于邊。僥幸突厥也是新君繼位未久,沒能全力入寇,得以暫時解決。但吐蕃方面的威脅則就更大,以至于雍王在長安初定未久,就不得不匆匆親身赴隴。
但即便雍王到了隴右,又能發揮出多大的作用?
早在高宗儀鳳年間,吐蕃以一場大非川之勝宣告其強勢崛起,之後幾十年間,大唐與之屢戰屢敗,以至于國中人士或不知邊疆鎮将是誰,但卻都知青海有一個戰無不勝的蕃将欽陵。
所以,盡管隴右的戰況如何也與大唐社稷安穩與否休戚相關,但神都城中輿情對其關注度卻不大。有的人根本不知道雍王已經赴隴、将與吐蕃交戰,而知情者對此則多持不樂觀的态度,也都不願去深入讨論。
正是在這種氛圍之下,隴右的報捷露布馳行入都。風塵仆仆的信卒背插錦旗,那鮮紅的“勝”字錦旗并沒有因爲幾千裏風餐露宿而有所褪色。
“剛才過去的,是捷報露布?哪裏又有戰事發生?”
街面上神都民衆們眼見信卒背旗而過,全都好奇不已,直向左近詢問,周遭人也都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然而不久之後,後路又有信使路過,這一次人衆要更多,背鑼疾行,并于鬧市大喊宣告:“隴右大捷!雍王督軍與吐蕃戰于青海,大破蕃賊!”
“雍王到了隴右,還與吐蕃開戰?打赢了?”
神都城風物繁華,人們更容易淡忘,幾個月沒有雍王聲訊在市中傳揚,許多人已經淡忘了這樣一位少壯宗王。
可雍王卻用這種讓人心振奮的方式讓他們的記憶變得重新鮮活起來,一時間,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神都城都因此而再次沸騰起來!那位唐家逍遙王,這一次不再以詩詞感人,而是用壯功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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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