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緣河新設的關城前,正有一群人站在那裏向東面道路眺望着,神情神情多有急切。
這群人正是原代北道大軍的将士們,如今代北道行軍軍命已經廢止,如今的他們則歸于關内道大總管雍王李慎之麾下,數日前由風陵渡過河南來,于此等待雍王彙合。
站在隊伍前的,是契苾明、曹仁師等幾名行軍總管,他們原本以軍使之号督軍,在歸于關内道之後,暫時還未有正式的職名,需要與雍王彙合之後,才能獲得新的職使。
所以這群人心中也都頗有忐忑,畢竟雍王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他們未來前程命運的人,清晨前路使者入關告是雍王今日入境,于是便都早早的等候在關外,不敢怠慢。
眼下陽光已經漸漸偏西,逐漸東斜的關城陰影也已經将要覆蓋在他們身上,但仍遲遲不見雍王到來,有些人便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不免擔憂雍王或是要借此立威。
“契苾兄,你既與雍王殿下相熟,能不能講一講這位殿下秉性如何?”
北面便是大河奔流聲,聽的久了難免心浮氣躁,曹仁師湊到契苾明身邊,低聲詢問道。其他衆人也都是閑極無聊,眼見這兩人湊在一起,也都下意識的靠了過來。
聽到曹仁師發問,契苾明心中不免苦笑一聲,他又能跟雍王有什麽交情?
永昌年間,雍王出閣受封時,他還在朔方邊鎮爲将,去年倒是有過一段時間南衙共事,但也頂多就是朝會場合之類的點頭之交,之後不久他便又以單于都護府鎮守使而出巡邊地,彼此之間可以說是少有交集。
此前身在代北道營中,爲了扭轉自身頗爲惡劣的處境,不得不如此宣揚,難得那使者張嘉貞機警,也幫他掩飾一番。可他終究跟雍王交情馬馬虎虎,随後這段時間裏,也常有同僚以此相問,他也不敢輕率作答。
此時再聽曹仁師如此發問,他隻是搖頭擺手,并低聲道:“擅議主将,終究不妥,曹将軍還是不要爲難我了。”
聽到契苾明仍是這一番說辭,衆人包括曹仁師在内,不免都頗感失望。他們眼下前程未定,又沒有事功傍身,乍作新用,若是不能合于主将心意,前景将要更加不妙。
可是他們對于這位雍王殿下,了解實在不多,即便深察其事迹,無非一個豪勇能搏的宗室少壯。少年得意者,往往性格張揚,未必好相處。
這麽想着,終于東面略有軍旗招展,衆将連忙命人入前查看,确定正是雍王行軍前路人馬。衆将聞言後這才各自上馬,東行裏許終于聽到迎面馬蹄聲雷動,陸陸續續有騎兵馳行入前。
衆将站在道旁坡地上,眼見騎兵隊伍行過将近兩千之數,才總算見到了中軍大纛帥旗正向此而來。他們也不敢輕易入前相阻,又派使者入軍中通傳,大半刻鍾後,才終于被引入了軍中。
行軍途中,李潼并沒有披挂那一身騷氣誇張的貼金明光甲,隻是穿着一身樸素的圓領袍,外罩一件覆及半身的犀皮輕甲。
及見契苾明等一行被引入軍中,李潼便勒馬頓住,之後契苾明等一行人便趨行入前抱拳作禮:“末将等恭迎大總管。”
“道左說話!”
李潼擡手一指道路南側的坡地,并在親衛們的簇擁下脫離了仍在保持前行的大軍。
眼下雖然距離天黑還有一個多時辰,但大軍前路五千人馬并馱力、辎重在貼近黃河的這條道路上前後綿延十幾裏,想要在天黑之前完全進入潼關,也是不容耽擱。也就是内陸行軍尚有關城可以投靠,若是巡伐邊遠,此刻大軍早已經需要尋找宿地、紮營設竈了。
“有勞久候了,新掌大軍,人事陌生,衆将軍各自入前簡介吧。”
登上道左土坡後,李潼下馬一邊活動着長時間騎行颠簸而有些酸痛麻痹的腰胯,一邊對衆人說道。
他對衆将各自資曆倒是已經熟記心中,但當面認人還是做不到對号入座,畢竟朝廷内外有名有号的将領便有幾百乃至于近千之衆,他此前又沒有深入的掌控軍事,能夠認識且熟悉的實在不多。
眼見雍王殿下言談語氣不失溫和,衆人心裏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氣,開始入前各作自陳。李潼一邊聽着衆人介紹,一邊點頭回應。
前來迎接的将領有十一人,其中三個是就近虢州、商州與華州的集募軍使。這又是一個臨時新加的使職,召集各州折沖府将士并訪募健兒從軍。剩下的八個,則全都是遠代北道的行軍總管們。
代北道大軍六萬有餘,南來有五萬之數,朝廷召入神都兩萬充任宿衛,剩下的基本就被李潼包了下來,歸入他關内道所統轄。
至于那些統軍的将領們,基本也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擔任禁衛将領,另一部分則留給了李潼。代北道行軍,本有十八路總管,抛開一個充數的武攸宜,眼下站在李潼面前的,就有八人之多。
這麽算起來,在高級人才的競争力上,自己居然能跟朝廷平分秋色。
當然李潼也明白,這些人之所以留下來,原因也是有很多,有的是身上武周痕迹太濃厚,擔心遭到清算,有的是朝中乏于援助,根本就沒有被召回朝堂。
站在隊伍前方的契苾明與曹仁師,恰好便是這兩種情況的代表。
契苾明之父契苾何力乃是貞觀時期著名蕃将,因其功盛,不獨娶了李唐宗室女,嫡子契苾明也在襁褓之中便授勳上柱國、得封縣公。
契苾明雖然不及其父功壯,但人生履曆卻基本複制了其父的過程,深得聖皇武則天的信重,其母與其妻俱賜姓武,嫡子垂髫便得授三品。在一衆蕃将中,所得殊榮恩寵也是名列前茅。
隻不過宰相李昭德對于蕃将向來不怎麽感冒,此前鬥敗了武承嗣而上位之後,便把契苾明從南衙大将發配到漠南鎮守。如今李昭德權勢更是獨冠朝堂,契苾明即便歸朝也沒啥好果子吃,索性留在軍中托庇于雍王。
至于另一個曹仁師,雖然也是出身将門,但家世門第并不算高,也不入原本的勳貴圈子,是聖皇武則天當國之後才得到提拔的寒門将領。此前朝廷在商議召代北道将領入朝時,其人名諱根本就沒有被提及,畢竟朝裏有人才好做官。
當曹仁師入前介紹自己時,還不忘追加一句:“末将舊年充職府将,曾有幸追随故清河公入定江南賊亂,如今名列幕府,自當爲大總管再效犬馬之勞!”
李潼聽到這話,倒是忍不住多看其人兩眼,他嫡母房氏之父房先忠舊封清河郡公,高宗年間曾經擔任過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并負責平滅江南的叛亂。但這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了,難爲這曹仁師還記起這樣的陳年舊事。
于是他便也微笑道:“将軍名門英種,戎行壯迹我亦有聞,如今府内分席,盼能并志創勳!”
這些蛛絲瓜葛的牽連,李潼倒是不清楚,但卻知道曹仁師曾今跟随丘神勣前往博州平滅李唐宗室的叛亂。但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這個曹仁師肯用心琢磨,也就沒必要再說這些舊事,暫且留用麾下,觀其後行。
聽到雍王語氣不失嘉許,曹仁師臉上也流露笑容,頗有幾分沾沾自喜的退回隊伍中。
已經先一步自報家門的契苾明見他這模樣,心中不免薄有暗怨,你這老小子剛一見面就賣好拉關系不通知我,枉我還把你當做禍福與共的好兄弟!你跟雍王能扯上關系,我難道就差了?我老丈人還跟雍王他老子一起謀反呢!
不過之後諸将陸續上前自陳,契苾明也不好再上前補充,隻是低頭腹诽曹仁師不講義氣。
此番與諸将見面,雖然場合有些簡陋,但氛圍還是不錯的。起碼沒有什麽不長眼的家夥覺得雍王少不更事,想要顯擺一下自己的老資曆,态度也都是恭謹有加。
類似曹仁師這種硬跟雍王扯關系的也不少,畢竟大唐權貴圈子就這麽大,李潼自己雖然在世道耕耘尚淺,但他老子多啊,隻要用心琢磨,多多少少都能夠跟雍王一家扯上一點關系。
當然扯關系也隻是之後交流的一個契機,無非表達一個恭服的态度,倒并不足以影響李潼之後的人事安排。眼下這些人,他基本還是屬于在考察階段,接下來該要怎麽用,仍須斟酌。
彼此見面後,一行人再次上馬,簇擁着雍王殿下直往潼關關城而去。一路上,李潼也在與諸将交談,想要聽一聽他們對于此次西京定亂的看法與策略,這同樣也是考察的一部分。
如果說本身乏甚主見,或者說所表達出的态度與他相悖,那也沒有必要加以重用,先給個冷闆凳坐坐,等到完全接手原代北道軍衆們之後,再找個機會踢出隊伍。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抵達了潼關關城前,李潼擺手拒絕了入關休息的提議,而是準備實地考察一下潼關關塞。接下來無論是關門打狗、收拾關隴勳貴們,還是經營關中、與朝廷分庭抗禮,潼關都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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