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懷義的死,并沒有給整支代北道大軍帶來太大的影響,畢竟他這個所謂的行軍大總管,本身在軍中存在感就不高,營事軍務悉委幾名行軍總管代勞,本身是生是死,對大多數将士而言,并沒有太深的利害關系。
當然,這僅僅隻是表面上看來,究竟各營将士心裏面是怎樣的感受,這一點誰也說不清楚。薛懷義哪怕再怎麽可有可無,但畢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行軍大總管,突然就這麽被處死,多多少少還是讓人狐疑不定。
契苾明等将領們,眼下也隻是盡力通過營規約束部伍,極力杜絕軍中出現什麽串結的苗頭。他們各自雖然都有一定數量的心腹将士,但相對于整支大軍而言,比例非常的小。
所以在除掉薛懷義之後,他們也需要武攸宜這樣一個人物在名義上節制全軍,才能将局面堪堪控制住。但在總管一級的高級将領們還沒有達成共識之前,已經不敢再讓大軍貿然出行,擔心行軍過程中,或就會出現不可控的變數。
于是,整支大軍眼下隻能暫時留駐在并州北部這一片區域中。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過往這些年朝廷征讨突厥并非一次,或朔方、或代北,并州幾次作爲大軍的前進基地,自然也就有一些配套的基礎設施,諸如營盤、牧區之類,使得大軍不至于露宿荒野。
但是,沒有了薛懷義這個名義上的主帥,武攸宜本身對代北道大軍影響力也不夠強,再加上神都政變的消息已經在高層将領之間傳開,這更讓大軍沒有了一個統一的約束,究竟該要何去何從,諸總管心裏也都是充滿了茫然。
如今大軍中,也分成了幾個派系,契苾明所領單于都護府舊部,并兼領李多祚部伍,合計近萬之衆,算是統軍最多的一路總管。
但這也是建立在整個軍事指揮系統還未崩潰的前提下,一旦軍心崩壞,營卒兵長們不再受軍令約束,起碼李多祚的部屬将不會再受契苾明的控制。
曹仁師自擁中軍,兵數雖然不多,僅隻三千餘衆。但這三千餘衆卻全由南衙禁軍所組成,無論是戰鬥力還是服從性,都是諸營翹楚,也是整支大軍的中堅力量。
按照大唐作戰軍隊的普遍建制,通常是以一定比例的府兵作爲核心,再搭配團練健兒并胡部仆從,從而組成一路大軍。
像貞觀以及高宗前期,對外用兵多有以幾千破數萬乃至十數萬的輝煌戰績,原因正在于此。作爲大唐精華的府兵,乃是當世第一流的強軍,也是大唐立國以來得以橫掃諸夷的核心力量。
不過也正因此,曹仁師雖然掌控着這樣一支精銳力量,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将這支軍隊劃爲私己。
他能夠統軍前提是,他乃是朝廷所任命的行軍總管,如果他敢下達什麽明顯違抗朝廷的命令,軍心必将不附,說不定營中一名别将都敢直接砍了他。
另一方那就是蘇宏晖了,蘇宏晖直接統率的兵衆并不多,僅僅隻有一軍三千餘衆的新募健兒,戰鬥力也不算高。
但蘇宏晖的優勢就在于,他本身便出身将門,作爲名将蘇定方的族孫,在朝野内外、軍政兩界都不乏親故友人。
而且今次代北道行軍,蘇宏晖本身還承擔着一部分行軍長史的職責,薛懷義這個行軍大總管形同虛設,大部分營務都由蘇宏晖處理,與大部分行軍總管都保持着良好的互動。
嚴格說起來,蘇宏晖才是薛懷義死後、大軍中事權最高的一個将領。薛懷義之死沒有在軍中造成太大動蕩,主要也是靠的蘇宏晖奔走駐營約束将士。隻要他能勇作表态,大部分的行軍總管以及中層将領們,都會傾向于聽從蘇宏晖的号令。
不過蘇宏晖本身性格又不夠強勢,且無應對劇變之能,甚至怯于承擔責任,在進行完基本的約束營伍之後,便直接退回了本身部伍之中。
當然,蘇宏晖這種退避,也頗有幾分有恃無恐的意思。如今大軍中,并沒有一人能夠振臂一呼便完全控制住局勢。就算有人相對勢大,敢直接砍殺薛懷義,但未必敢家害他。
朝中縱有變故,但蘇宏晖在朝中也不乏親故聲援,并不需要在這樣的敏感情況下冒進以搏求表現。
如此一來,代北道大營中倒是暫時達成了一種彼此制約的相對平衡,但這種平衡所造成的結果就是整支大軍都僵持在原地,進退不得。
這種狀态當然不可能長久維持,而且每時每刻都有小的變數發生,其中最主要的變數便是神都發生政變的消息正通過各種渠道散入到軍中。
随着消息渠道越來越多,整場政變的過程也被勾勒的越來越清晰,諸總管們一方面自是滿心的驚歎,一方面也在極有默契的将消息加以封鎖,不敢讓其擴散到中下層的營伍中去。
但所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此驚天大事,又怎麽可能長久隐瞞得住。随着消息越發下沉,知事者越來越多,局勢也将更加的不可控。
“怎麽樣?蘇總管願不願意入營詳談?”
中軍大帳中,眼見到契苾明與曹仁師行入,武攸宜便迎上前,急不可耐的詢問道。
眼下的他,雖然成功斬殺了薛懷義,但也因爲此前刻意隐瞞消息而遭到契苾明的猜疑,不敢再作相謀。如今他雖然待在中軍大帳,但卻形同軟禁,半點軍務都接觸不到,對自身安危也擔憂到了極點。
眼見兩人默然搖頭,武攸宜忍不住跺腳怒罵道:“蘇宏晖這狗賊,薄膽至斯!半點擔當都無,隻求自保,全然無顧一旦消息傳開,大軍将成沸湯之勢,真是可恨!”
契苾明與曹仁師對望一眼,也從各自眼中看到惱怒與擔憂。蘇宏晖龜縮不出,不願意跟他們商讨後計,武攸宜也的确罵出了他們的心聲。
可問題是,武攸宜哪來的臉喝罵蘇宏晖?如果不是他在謀事之前刻意隐瞞如此重要的消息,使得契苾明等人難再與之推心置腹的相謀,軍中情勢也不至于疏離成這幅樣子。
現在蘇宏晖不願站出來商讨大事,契苾明與曹仁師聯合起來雖然勢力不弱,但也不敢肆意用強把持全軍。一旦打破眼下這種僵持,使得消息完全洩露出去,那真是誰先動誰先死。
幾人商議一番,也沒有一個成熟計略,于是契苾明便心事重重的離開中軍大帳,準備返回本部營區。
可是當他離開中軍營地後,其心腹部将突然入前低語道:“禀大将軍,卑職在外等候之際,偶聞中軍将士私議大将軍之所以與建安王同謀誅殺薛懷義,是爲了外投突厥……”
契苾明聽到這話後,頓時倒抽一口涼氣,繼而更覺手足冰涼,心知這流言若擴散出去,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他下意識準備返回中軍,想要跟曹仁師商讨此事,可是走出幾步後,卻又蓦地頓足。他與曹仁師雖有默契,但也絕對達不到性命相托的程度,更不知該要如何說服曹仁師相信他絕無外逃之心,若再折返回去,怕要自投羅網。
契苾明自然沒有外逃的打算,他雖然出身蕃部,但祖輩便已内附,父子兩人都娶李唐宗室女,骨子裏便将自己視作一個唐人,本身早已經習慣了在兩都的生活,又怎麽可能再想返回塞上過那種居無定所、茹毛飲血的生活!
更何況,神都政變對他而言也影響不大,政歸李唐後,他甚至還有可能憑着這一層外戚的身份更得重用。說他打算外逃突厥,簡直就是胡說八道!
但契苾明心意如何是一方面,在這樣敏感的情勢下該要如何取信别人又是一方面。流言将他與武攸宜捆在一起,又有誅殺薛懷義的事迹在前,在一些外人看來,未必沒有這樣的可能!
想了想之後,契苾明意識到是自己近日表現過于活躍,而且統率的軍衆最多,所以才引發了一些人的敵意與惡意針對。
但意識到這一點,契苾明也沒有什麽好的應對方法。惡意針對者或許擔心直接激怒了他,所以在傳播流言的時候還能稍作克制,先在服從性更高的中軍進行傳播,可如果他真敢有什麽過激的反應,這流言轉瞬間可能就會全軍皆知。
契苾明一路心事重重的返回本部營地,先将一部分親信召來,安排在自己營帳周圍,又下令全營戒備,将士們統統不許與外界溝通。
但他清楚,僅僅隻是封鎖全營也隻是坐以待斃,他必須要進行自救!外逃是不可能的,别說他根本舍不得放棄如今擁有的一切,就算橫下心來有這樣的想法,麾下衆将士們也絕不會跟他走這樣一條黑道。
眼下各種消息,都還是私底下的傳播,契苾明也意識到自己想要活命、乃至于保住現有的權勢,就必須要與朝中強權人物産生深刻勾連。
皇嗣?
武氏諸王被殺,皇嗣出宮監國,毫無疑問乃是神都城這場政變的最大勝利者。
但契苾明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一則他與皇嗣并沒有什麽密切的往來,突然這樣宣稱,未必能取信于人。二則皇嗣作爲神都政變最大勝利者,軍中肯定也有多路總管已經心向皇嗣,暗中傳播流言者可能就是這一批人,想要借此瓜分他的軍勢。
雍王!
雍王是宗枝少壯,也是神都政變主持者之一,敢作這樣的險搏,可知雍王志向雄壯。而且雍王雖然驟大一時,但是根基仍淺,自己如果先向雍王示好,雍王應該不會對他視而不見。
就算眼下雍王的勢力還影響不到遠在并州的代北道,但這路大軍最終還是要返回神都,隻要自己能夠咬緊牙關的宣稱與雍王關系匪淺,其他總管也不敢對他下死手的整治!
像是武攸宜,被契苾明伏兵圍在帳内,生命遭到威脅時,下意識喊叫出來也是雍王名号。既然流言也将他與武攸宜扯在一起,而他也的确說不清,那不如索性同作一聲,向雍王靠攏!
契苾明剛剛有了這樣的決定,突然部将又沖入帳中禀告道:“将軍,朝廷使者已經抵達了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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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