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代王邸通知王妃将要提前歸省,鄭家一大早便開始忙碌的準備,上午時分,鄭杲攜諸子弟于坊門外迎接代王儀駕入府。
李潼先登堂禮見丈人并嶽母,鄭融的婦人出身京兆韋氏,與早年兵敗被逐的宰相韋待價乃是同宗的遠親。大舅子鄭浮丘也已經成親,娘子則出身河南元氏。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個小舅子名爲鄭老萊,年紀才六歲出頭,因爲太小,此前并沒有參禮送親,今日登門歸省才得見。
鄭融兄弟四人,長兄壯夭,鄭融行二,老三鄭固,擔任洛陽新設的來庭縣尉,老四鄭恪,去年選月新授少府尚方監的右尚署監作。
這便是王妃一家的直系親屬了,聽到一家人詳細介紹,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啥叫根深蒂固的大家族,這出仕比例也太高了,雖然品秩都不算太高,但卻能夠保證族人們凡是成年、都能捧上鐵飯碗、吃上公家飯。
鄭融一家已經是如此,再聽其他幾家的成員介紹,李潼則不免更有感觸。
世家大族之所以有底氣連皇家都不怎麽看在眼中,并不是說他們勢位有多強,如果把時局比作一張賭台,老子有本事就不下桌,隻要看準時機開上一把大的,又是幾十、上百年的風光!
不過荥陽鄭氏運氣不太好,開國幾十年來,始終沒能開上一把大的。按照原本的脈絡,是要到中唐時期,科舉占據取士主流後,才開始噌噌往外冒宰相,一連出了七八個。
當然,如果不是因爲這一點,按照年前李潼那不尴不尬的處境,也未必能入這些山東名族的眼中。
比如說跟李潼關系不錯的趙郡李氏李敬一,從李潼出閣伊始,雙方便有了聯系,李敬一甚至派了兒子李思文擔任王府員佐,但卻一直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
這些世家大族,看人下菜碟,精着呢。
不過李潼也得感謝他丈人鄭融,起碼成婚那夜鄭融的表現是足夠仗義,雖然雙方已有休戚與共的聯系,但真正事到臨頭,也并非人人都敢于做出如此堅定表态。
這一次糾紛,他奶奶武則天沒有追責更多,也有相當程度是因爲鄭家在這關鍵時刻仍能穩站李潼這一邊。須知武承嗣跟鄭家也是有着姻親關系,但他的親家跟鄭融一家相比,則就實在拙于表現了。
諸鄭家親眷中,李潼比較感興趣是王妃的四叔鄭恪。他要從南衙衛府中盜竊軍械,負責回收諸衛府衙庫軍械的少府尚方監是一個重要的環節,而鄭恪所擔任的右尚署監作,正是直接管理此事的小領導。
李潼原本還想着近日就着手安排人員,沒想到鄭家這裏已經有了一個現成在位的人選。
這種事情他當然不好對外宣揚,甚至都沒打算通過鄭杲去操作,所以這件事也真是湊巧,隻能說鄭家這個坐地戶對朝廷百司各個部門真是滲透的無孔不入。
鄭恪二十五六的年紀,是以司禮寺太廟齋郎的身份入仕。
齋郎屬于半工半讀的小學徒,并無品秩,通常由門蔭補取,在太廟服役一定年限後,再通過考選授官,當然難度是遠比正常的科舉要小得多,也算是世家大族子弟入仕的一個方便法門。
因爲鄭恪前任齋郎,所以對代王要更熟悉,畢竟李潼混挺熟的内教坊雲韶府跟司禮寺也是一套系統。
“殿下每成新篇,我等齋郎無不争唱。舊年龍門作禮,我當時也有幸在場,隻能遠望殿下的風采,真是做夢都想不到,有一日殿下竟能成我家在堂的貴客,能夠近席交談!”
鄭恪在席中望着代王,一臉的熱情并傾慕,甚至當堂敲案唱起了一些代王的舊作。見他如此,堂中也有一些年輕人忍不住唱和起來,至于更年長一些的則就更加含蓄,隻是撚須微笑。
李潼見狀後也是直樂,且不說他在時局中勢位究竟如何,但在年輕人群體中,那絕對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流量。
雖然他奶奶也雅重雕蟲文藝,在朝多有文學之士,諸如李峤、蘇味道并沈宋等人,但這些人跟他的影響力比起來還是有着一定的差距。
詩詞文學,雖然關鍵時刻不當衣食,但卻能引起共鳴、增加認同感,激發情感、引導一代人的價值觀。
這種發自肺腑的認同與影響力,是無論怎樣的威逼利誘都換不來的。同樣的,否定一個人的情懷有時候是比直接的人身攻擊還要令人憤怒。
本來還有一些生疏尴尬的氣氛,因爲年輕人興之所至的誦唱,很快就變得融洽起來。在堂這些鄭家人衆,對于代王這個新婿子也都表現出了極大的滿意。
一場歸省宴從午間一直持續到傍晚,賓客們非但沒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鄭家的一些親戚門戶、包括左近坊居的朝臣們,得知代王在坊,也都紛紛趕來,其中就包括鸾台侍郎楊再思。
李潼見楊再思這麽識趣,心中也是高興,讓人将楊再思引入堂中、與自己并席而坐。
楊再思落座之後,環望堂中,蓦地歎息一聲:“生人至今,無有大憾。唯一一事,見拙于鄭翁,沒能教成良姝、招引麟趾,登堂留迹,光耀廳堂,實在積郁抱憾、不能釋懷!”
鄭融不怎麽擅長交際,聽到楊再思這樣吹捧有些過火的言語,一時間不知該要如何作答。
李潼則微笑舉杯向楊再思緻意道:“侍郎如此盛贊,莫非是要自表施惠于人、卻怨酒食不豐?小王所以薄譽淺着,豈是一人之力?舊事鸾台,分位座下,幸得侍郎悉心有教,才能積得幾分安座不怯的底氣。先生長者,無名之師,意寄杯中,深入肺腑!”
說完後,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楊再思聽到這話後,也笑得眯起了眼,也同樣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醺然作狂言,此事誠可誇!未敢稱達,不足爲師,但把酒言歡、爲賓爲友,自是卻之不恭!”
言談飲酒雖然恣意,不過楊再思終究也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家,不敢過分貪杯。見其神情已經頗有醉态,李潼便轉頭吩咐鄭家人安排一間房舍,讓他與鄭杲并楊再思移席再談。
房間中三人落座,楊再思仍是醉态十足,不過李潼自知這些曆經浮沉的老狐狸,哪怕睡着了都會睜着半隻眼,當然也不會相信楊再思會在别家做客時醉到不能議事。
老狐狸之所以這副模樣,無非是給自己保留一點退路,如果接下來談話不好回應,也可托辭酒遁。
他先喝了一杯茗茶将酒氣稍作驅散,然後便說道:“李相公出使關内,不知可有新事傳回?”
楊再思聞言後歎息一聲:“王城驿兇事群情激湧,若非李相公勇當出使,在朝諸士也都難免惶恐。至于察事深淺,鸾台也難盡知。但已經追蹤到兇器遞入者誰,案情大白之日也将不遠。”
他嘴上說着,手指似無意義的在案上勾劃,仿佛真的酒精刺激得手腳發癢,但李潼還是注意到其人指尖勾劃應是一些筆迹。
楊再思雖然沒有拜相,但距離政事堂也已經是一步之遙,想要打聽,當然是能打聽到一些案事的詳情。李潼認真觀察,察覺到其人勾勒出一個“崔”一個“韋”字。
這兩個字其實含義很廣泛,很難猜出什麽有用的訊息,也顯示出楊再思這家夥實在很滑頭,你既然問我,我就給你暗示,但如果你猜不到,也不要怪我。
李潼略作沉吟後,又開口問道:“秋官崔侍郎,或将用外?”
原宰相崔元綜由鸾台侍郎轉秋官侍郎,他是韋家的女婿,這是李潼第一時間想到符合楊再思暗示的人選。不過李潼倒不覺得崔元綜跟這一樁案情有什麽直接的聯系,可能是其人在那個位置上耽誤了某些人做事,所以要被踢出朝堂。
楊再思聽到這話,并不作答,隻是醉态更加濃厚。
李潼見狀,讓人奉上新茶,轉又歎息一聲,繼續說道:“近日鄭侍郎與我議論,都覺南省近日人事不協,想要避于紛擾之外,不知侍郎可有見教?”
楊再思聞言後倒是饒有興緻的擡起醉眼看了鄭杲一眼,見鄭杲也在微微點頭,倒是略感詫異。對于鄭杲來說,最好的處境無疑是保住當下天官侍郎的位置,但卻沒想到已經與代王達成共識,準備謀求外事。
他想了想之後,歎息一聲,搖頭道:“人皆所見之事,卻難各有良謀。我又何嘗不是戰戰兢兢,豈敢拙才私逞,昏教于人啊。”
“是啊,在局之人,皆有同愁。某日省中有見姚相公,冒昧問計,也是此言答我。”
楊再思聽到這話,頓時一個激靈,片刻後似是自覺轉變得有些突然,端起茶杯來輕啜一口,幹笑道:“香茗解乏,難怪殿下雅愛,真是妙趣之飲。”
李潼見狀已是一樂,索性順着他話頭說起茶飲的妙處,曆數諸種。楊再思開始還能裝模作樣的傾聽,過了一會兒便按捺不住,幹咳一聲後想要将話題扯回:“姚相公位高,自是不乏從容,竟然也作此歎?”
老狐狸你再跟我瞎扯裝醉啊!
李潼聽到這話已是暗樂,也不再繼續吊着這家夥,便又說道:“廟堂亦或江湖,也都難免憂國憂民。子與魚,各懷心事,不如來日由我布設賓席,禮邀諸君暢飲分憂?”
楊再思聞言後便連連點頭,不再做矜持扯皮。生人一甲子,他如今也算是位高權重,距離宰相隻有咫尺之遙,但就這半步,卻卡得他不上不下,難受至極,代王抛下餌來,自然是見鈎就咬。
繼續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