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潼一行人返回積善坊王邸的時候,不獨道德坊衆家人已經到來,鳳閣宣制的官員包括許多聞風入賀的賓客也早已經等候在王邸中。
李潼先吩咐家人将太平公主和韋團兒引入後堂,然後自己則當堂受制,并接受諸府員賓客的道賀。
南衙大将受命一般是殿授或者是邸授,并不需要入省領授。這一次也是禮程從簡,從政事堂決議到制書下達隻用了不到半天的時間。朝中有人好做官,如果還是武家幾王擔任宰相,單單制書這一項,就能卡上幾天。
一通寒暄交流之後,李潼也略微得知政事堂有關他這一任命的讨論情況。諸宰相當中,納言姚璹自然是旗幟鮮明的支持代王。
至于另一個支持者,則就是鳳閣侍郎李昭德,甚至于李昭德的支持較之姚璹力度還要更大,言之一錘定音都不爲過。畢竟李昭德拜相以來,在政事堂便一直以強勢著稱,影響力遠不是姚璹這個江南宰相能比的。
得知這一點後,李潼也不由得感慨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跟李昭德交集不多,偶有幾次往來,雖然氣氛還算不錯,而李昭德也在不同場合都對他表示過欣賞。
但是随着他入嗣孝敬之後,這一份舊日的和氣便不好再維持。李昭德是如今朝中最堅定的皇嗣保護人,特别在天授年間宰相屢被打壓的情況下,無論是他自己本身的政治訴求、還是時局形勢都讓他不得不擔當這一角色。
出于團結自己同志的需要,李昭德無論私下想法如何,都不該再對李潼有什麽過于親切的表示。
但李昭德本身勇于表達、敢于表達,其實也已經讓自己的處境變得非常危險,而他的那些同志們,老實說雖然不可全稱作廢物、但也差不多,并不能、或者說不願幫他分擔政治風險。
魏王武承嗣已經将李昭德視作眼中釘,李昭德想要獲得幫助,曾經幾次與武家沖突的代王是他當下爲數不多的一個選擇。特别李潼今次進取的乃是武家核心的禁軍體系,一旦嵌入其中,對武氏諸王的制衡将會更大。
當然,經由此事之後,李昭德人望肯定會有一定程度的減損。可能現在就有人在背地裏痛罵昭德變節、阿谀代王,但卻不會深論他們能不能、敢不敢幫助李昭德承受來自武氏諸王的壓力。
這些人事曲隐,眼下也無須多想,送走了鳳閣授制的官員之後,李潼返回前堂,設宴與府員、賓客們慶祝此番轉遷之喜。
雖然從二品并州大都督轉爲三品左千牛衛大将軍,官品上降低了一個等級,但任誰都明白這二者還是不同,當然如果有人就愛山西老陳醋的滋味,那就兩說了。
不過,南衙大将身份本就敏感,左右千牛衛則更特殊,再加上消息還沒有完全擴散開,所以今天到場的賓客并不多,主要還是本來就關系匪淺的人家,諸如親家獨孤氏、大表哥房融等,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客人那就是剛剛抵達神都不久的李潼他丈人唐修忠。
至于其他如李峤、沈佺期等朝臣們,本身沒有到場,隻是派遣家人送上一份禮貨。而且就算是日後,他們這些人也不再好像往常那樣随意往來于王邸,該要有所避忌。
略過官事的祝賀,李潼又笑着望向坐在席中的唐修忠笑語道:“近日事務雜多,不暇細問,丈人并諸親長入都後安排如何?邸中客舍閑多,不妨入邸暫住,朝夕訪問,親人們之間情誼更濃。”
唐修忠今次入都并非一人,還有兄長唐先擇以及幾個從子,俱都有一股出身将門的英壯。李潼眼下勢位更高,親信可用之人再多也不嫌,看着幾個大舅哥也挺高興。
雖然唐休璟遠在安西,卻将多員子孫派入神都,看來也是打算借由這一層國親的身份,要在神都細作經營。這也正符合李潼的設想,樂見其成。
對于自己這個婿子,唐修忠滿意的不得了,聽到這一親近邀請,頓時也是意動。他膝下唯有一個女兒,舊年宦遊在外少有親近,如今當然也是希望能夠就近相處。
但眼下并不事關他一人,唐修忠并不急于回答,隻是望向上席的兄長唐先擇。唐先擇年紀并不比唐修忠大多少,但卻久任戍将,相貌比實際年齡更顯蒼老,聞言後便叉手道:“大王禮請,雖然卻之不恭,但家人入洛,所居并非短時,随人數量不少,不敢久作叨擾,近日已經在尋找宅業。”
李潼聞言後便笑着點點頭,并對府員說道:“親家入洛置業,這也是家中一樁要事,跟随聽使,财用之類,府中直支。”
“大王新授重位,府事必多,這些人情事務,哪需再勞府佐。卑職行走入勞,一定妥善安頓好妹婿一家。”
坐在遠席的楊居仁聞言後便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抱拳正色說道。
李潼看看這個急于表現的家夥也是一樂,如果不是今次其人跟随唐修忠一行入邸,他都快忘了這個人,聞言後略作思忖,便點了點頭:“那也好,楊君本就府事舊員,也是親徒之屬,由你代勞,讓人放心。”
唐修忠聞言後眉頭一挑,他心裏對這個妻兄早存不滿,此際卻擔心大王因爲自己的面子而受其巧詐蠱惑,心裏有幾分後悔答應讓其人同入王邸。
李潼微笑着對唐修忠點點頭,他這個丈人年紀雖然已經不小,但卻頗有幾分率直而少城府。楊居仁是個什麽樣的貨色,他當然明白,但用人又不是要選什麽道德标兵,有人願意奔走操勞,那也不妨用一用。
“今日入賀,還有一禮。”
閑坐片刻,唐先擇一舉手,示意席中兒郎出門去,不久後便将一匹高頭大馬牽入堂前。那馬昂首龍姿、胛骨如翼,毛色淡黃泛白,馬唇一圈泛黑,嘶聲如鳴,望上去便覺神駒異常,一俟出現在前堂外,頓時便吸引了堂中衆人的視線。
“這、這是特勒骠!”
出身禁軍的桓彥範見多名馬,粗一打量後已經忍不住離席而起,箭步行入,隻是方一靠近,那馬便人立而起,嘶鳴示威,看得堂上衆人又是一陣笑聲。
“典軍好眼力,此馬正是大宛良骥特勒骠,并不同于神都市間徒得于形,乃是采吐谷渾龍馬古法精配。”
唐先擇也起身,不乏自豪的舉手向西拱手,又回望李潼并笑道:“安西舊戰,斬獲頗豐,此馬也在當中。大都護叙功分贈,此馬贈予家父,因知大王性喜馬戲,特囑我等今次随送邸上!”
李潼聽到這話,頓時驚了一驚,忙不疊也從席中站起,頗有幾分羞愧道:“私情閑趣,不過日常消遣,豈敢當府君如此厚愛!良馬在邊,能爲名将腳力,壯殺胡蕃,在我則一玩物而已,真是受之有愧!”
話雖然這麽說,但他望向這匹馬的時候,神态間也滿是興奮。
名馬自是男人的浪漫,特勒骠又因曾是他太爺爺李世民的坐騎而名滿天下,神都市間哪怕僅僅隻是皮相相仿、隻要能冠此名,價格便是巨高,更不要說眼前這一匹乃是貨真價實、從遙遠西域運達神都,單單沿途耗用,隻怕便遠超馬的價值數倍。
一衆府員們也跟随大王步入庭中,欣賞名馬風采。眼見李潼躍躍欲試的想要上前試乘,唐先擇又微笑解釋道:“長途奔行,馬力虧耗,仍須細細調養,三月上巳,大王便可乘馬踏青了!”
“速速引入廄中,一定要用心飼養!”
李潼也從善如流,他也見這馬皮骨外露,略有憔悴,但哪怕僅僅隻是骨相,都已經如此神駿,等到膘肥體壯起來,那還了得!
名馬自通人性,看到這馬對自己還頗有抵觸,李潼也打算接下來一段時間自己也要抽空親自喂養、培養感情,以後殺向玄武門的時候,就騎這一匹,讨個好彩頭!
李守禮看到這馬也是眼饞得不得了,一直望着馬被引入到馬廄中,這才收回有些不舍的目光,口中歎息道:“三、慎之你真是讓人羨慕啊!廄中名馬已經數多,如今又添一匹。我就寒酸了,家裏雖有幾匹皮相可誇,但還都是你留送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視線還頻頻瞥向同來入賀的自家丈人獨孤元節。
獨孤元節隻是低頭不語,心中卻羞憤不已,你那眼色還能不能打得更明顯一點?眼下做個司膳少卿,還是沾了娶我閨女的光。你要也能自己混個南衙大将軍,送你一匹名馬又何妨?
一行人又笑語返回廳堂,還未及坐定,便有門下來報說是對街魏王武承嗣派家人登邸入賀。
李潼自知武承嗣絕不會打什麽好主意,但也不好直接将人拒之門外,便示意将人領入進來,看看武承嗣要搞什麽幺蛾子。
不旋踵,一名身穿青色圓領袍的魏王府下吏匆匆入堂,手捧一方錦盒,入内便兩手居上,口中則說道:“知大王新任南衙,魏王殿下特命卑職入禮賀喜。”
李潼示意楊思勖下堂接過禮物,當堂打開,隻見裏面擺放着一柄鏽迹斑斑的柴刀,臉色頓時一沉,老子新任左千牛衛,你送我一把生鏽柴刀,罵誰呢?
略作沉吟後,他又吩咐樂高幾句,樂高轉出外堂,等到再返回來的時候,兩手有些吃力的抱着一方一面光滑、一面粗糙的砥石。
“魏王美禮相贈,寓意深刻,我也該有所敬還,以此相贈。利刃磨成,再邀魏王共賞美器!”
李潼在堂上笑語道,來年老子就用這柄生鏽柴刀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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