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在聽完少王的描述後,果然流露出不小的興緻,一邊沉吟着一邊詢問幾個關鍵的問題,諸如怎樣取信于人、如何開具飛錢彙票、具體的兌現流程等等,可謂涉及到方方面面。
對于這些問題,李潼也不敢打馬虎眼,俱都如實以告,甚至包括相關的涉事人衆如蜀商楊氏。
至于郭元振這個人,則就沒有提及,倒不是硬要阻撓這個屬下的前程,實在是這個家夥節操乏乏,一旦得到面聖的機會,跪舔心切之下或許就要暴露出自己的一些小秘密。
眼下的李潼正是事業上升的關鍵時期,特别是與他奶奶之間的關系,也要慎重處理。他已經不再滿足于隻做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舔狗,而是希望能獲得更大的事權與主動。
如何讓他奶奶不抵觸、甚至主動的給予他一部分權力,也是需要仔細權衡斟酌。一些不可控的變數,自然越少越好。
他有後世相對成熟的相關經驗,面對武則天的各種詢問,也都能妥善回答上來。
祖孫之間一問一答,過了好一會兒,武則天才停止了發問,指着李潼不乏稱許道:“擔心你年少性浮,或因聰慧機敏,長于立謀而拙于用事。現在看來,環環相扣,周全缜密,才器倒是并不止于謀論啊。”
李潼聽到這話後,也是不乏謙虛的說道:“臣生人至今,不曾困于财計,也的确是偶得奇謀、欠于用實。幸在門下聽用諸人,不乏庶才,框架之内堆磚疊瓦,才讓事情得以鋪設開來。”
“那蜀商女子,倒是一個奇人,如果真如你所言,區區少齡能獨擋家計。這樣的野中秀女,值得表彰。”
武則天話鋒一轉,講到那個蜀商楊麗:“此女子眼下歸蜀?記得之後召她入都,引入禁中來見一見。”
聽到武則天對楊麗流露出不小的興趣,李潼不免會心一笑,并說道:“大凡能突破世道俗規,俱有大智大勇。那女子所弄雖隻尋常商事,但才器情懷也實在不弱。臣正有感于這一點,才排除俗情召她入府,并付以通财諸事。她若能得到陛下的賞識,可謂一大福緣。”
“隻是見一見,放心罷,不會奪你自己揀選的才士。”
武則天又笑語一聲,然後繼續問道:“如今這件事務,所涉人貨多少?”
“眼下諸事隻是新鋪,人還未能染習這一樁便利,所以各類人貨的接洽,都還隻是草草搭成。”
李潼不乏謹慎的回答道,同時又連忙表态道:“蜀道艱難,世道千百年來忍此辛苦,若時人俱能感此便利,那這一樁謀财取利的小計,或能壯成興通地方的大事。屆時便遠非臣府員寥寥幾衆能夠操持,上達天聽,事業畢陳,也是必然之計。”
武則天聽到這話後則皺起了眉頭,口中喃喃道:“國計之重,哪裏是草野庶計能輕易幹擾!你一家謀事,趁便得利也就罷了,無須漫言什麽興通地方的大謀。商賈諸事,裨益國計本就有限,若再以制令分發便利,使人皆趨此,肋下無挾一物,歲盡獲利巨萬,耕織本業又置何處?”
講到這裏,她又擡眼認真看了看李潼,并繼續說道:“飛錢票取,則财不離境,各地積銅囤絹,則難免财雄勢壯……”
李潼聞言後,心裏不免一突,然後便覺得他奶奶這警惕性也實在太高了。
中樞與地方的矛盾可謂是由來已久,源遠流長。自從秦皇一統、結束周世封建,這個問題便一直存在。中樞強則集權,地方強則割據。
大唐立國以來,奉行的仍是關中本位,不願給予地方太大的權柄。高宗時期爲了擺脫關隴權門鉗制而經營河洛,但一直到如今的武周,兩京仍然是帝國絕對的核心。無論是在政令實施還是在人才選舉,也都重兩京而輕地方。
武則天臨朝以來,兩場規模頗大的叛亂,也都是由地方發起,所以對于事權下放當然要更加警惕。
中唐之際,飛錢所以産生,一個重要的政治原因就在于中央與地方在财權方面的互不相讓。
中央不願讓錢流入地方,地方當然也不願将錢輸往中央,于是飛錢便承擔了橋梁作用,既不損害基本的交流往來,各自還能摟住錢不松手。
至于說促進商業的發展、刺激商品的流通,那更多的是一個結果而不是一個原因。在以農爲本的古代社會,統治者巴不得生民莊稼一樣紮根鄉土、了此一生,割了一茬還有下一茬。
至于說單純的爲了商賈們行商便利而制定什麽惠民政令,那純熟想多了,哪怕武則天她爸爸本身就是一個商賈出身。不要說這種跨地域、大範圍的商事活動,就算是兩京市井之間,也是規令重重,管制的非常嚴格。
聽到武則天言語裏對此計有些不以爲然,甚至隐隐警惕,李潼也擔心會由這件事上升到對他這個人的看法,懷疑他借蜀中環山閉塞的地理環境聚錢囤貨。
于是他連忙解釋道:“飛錢往來,看似兩地俱财不出境,實則還是有不同。蜀中人事所需遠不及兩京之量,商賈貪此貨利,不辭艱險勞遠輸貨于外,往年無有飛錢之便,輸貨是一苦,入錢又是一苦。如今錢物不需再勞遠輸送,隻以貨出,商行自然加倍……”
道理講起來很簡單,蜀中雖然以富庶而稱,但講到市場需求量和貨品流通速度,是遠遠比不上兩京這樣的天下中樞。即便是沒有飛錢,蜀中物貨的輸出也要遠遠大于流入。
現在有了飛錢,蜀商們已經不需要再将外地交易所得的錢财辛苦運回蜀中,直接拿着飛錢彙票在當地支取錢财,然後再采買貨品,行商的效率有所提高,貨品的輸出自然也會有所增加。
武則天淺望表意,擔心這樣會讓錢利截留于地方,這其實是多慮了,這樣不獨讓蜀中貨币湧入量減少,還能刺激蜀商熱情,讓蜀中物貨的輸出增加。
“可是這樣一來,商賈獲利增多,地方入錢反而減少,如此能作長久維持?”
武家雖然舊爲商賈門庭,但到了武則天出生的時候,其父早已經貴爲大唐開國元從的國公,自然不會再作賤業。而她自己又是十幾歲便入宮,雖然前半生也是起起伏伏,但基本上與市井庶事絕緣。
及後雖然執掌國事,但除了宮鬥權鬥之外,所面對也都是宏大的概念問題,對于具體的商事乃至于财政問題,其實都沒有什麽深入的了解。
畢竟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而如今又沒有後世那麽發達與便捷的資訊獲取途徑。認知有所偏頗,也是正常。
“蜀商家境底細如何,臣未有親見,不敢妄斷,唯以所知諸事引論。”
李潼講到這裏便頓了一頓,決定再賣一把武攸宜,于是繼續說道:“建安王邸财托我,臣此生未見如此巨财,當時乍得,心意惶恐。寒家用度撚絲數,豪室儲銅論石埋。街頭不乏餓死鬼,閑園邸舍撐破倉!如此驚人财利,人不能享其便,唯積塵空耗而已。”
武則天聽到這話,也忍不住皺起眉頭低聲道:“如此貪婪,能不取禍自傷?”
“建安王留任西京,不過短年。蜀商世代操持販業,積錢必定也豐。錢者,通行才能得利,得其量物之準,得其市易之能,久囤實在無益。”
李潼又繼續說道:“一地一隅,短時之内,人有恒員,物有定産,抽其浮錢,沉積之财自能蕩起。蜀地長年久積之财力,若能盡數流通市上,哪能物力輕易破之。”
貨币本身隻是一種交易媒介,并不能代表生産力的高低,蜀地這些年積攢下來具有貨币屬性的财貨,遠遠不是短時之内的抽取就能跌破市場需求量。
而且通過飛錢業務抽取錢财,當積累到一定規模之後,正可以開展一個新的業務那就是放貸,如此便具有了銀行的雛形。
但這樣一來,無疑是将政府的财政權力進行剝離。武則天對于事權下放已經這樣敏感,李潼索性也就不提。想要發展到那一階段,不是短年能成,到時候他奶奶還在不在位都兩說。
武則天聽完少王的講述便沉默起來,顯然是在消化這些。如此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點頭說道:“此事的确大有可爲啊,若隻用蜀中一地,還是有些量小。你既然想到了這一節,有沒有放大去做的方略?”
“臣是小有計略,但畢竟浸事不深,不敢誇稱良謀。”
李潼見他奶奶已經有些意動,便繼續加把勁說道:“朝廷公廨本錢,本意是爲在京百司謀取福利。但事态積演,到如今已經廣散于地方。任事者才有高低,技有優劣,雖設本錢,卻未必能長有收利。與其任由諸州各理其事,爲何不由朝廷專設監署,直理各方本錢?”
武則天對于分權當然是滿懷警惕,可是聽到将各州公廨本錢進行集中管理,頓時來了精神:“該要如何專理專營,有什麽想法,盡管道來。不要擔心計淺,也隻是殿中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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