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寝殿園苑之後,李潼心情有些雜亂,索性也不前往官廨,直接離開皇城,登車歸家。
抛開此前諸事,李潼眼下最擔心還是田大生他們。不談這些人給他帶來的幫助與暴露後會否牽連到他,他也敬重這群人的尚義,不願見到他們赴險遭難。
一路上李潼還在盤算着該怎樣通知到田大生他們,可是當返回王邸時,卻見到田大生那矮胖身影正站在出門迎接的一班家人當中,心頭一顆大石頓時落下來,長長松了一口氣。
“托大王洪福加庇,此行總算順利,得償所願!”
王邸閣室中,田大生先向少王叩拜爲禮,然後便微笑着說道:“仆等得手之後,不敢久留。劉先生等自往河東封國,仆則快馬馳行,歸都先告,讓大王安心。”
“順利就好,安全就好。”
李潼聞言後也是大喜,示意田大生坐到近前來,詳細盤問經過,待到聽完後又是忍不住歎息道:“可見天欲滅之,自有應兆。周興這個賊子,不可謂不缜密,卻沒想到死在門仆偶生的貪婪中。”
田大生也是連連點頭:“非此小節,仆等怕是還要繼續追蹤下去。一旦入了西京,事情可就麻煩了,未必還能這樣輕松得手,即便能成事,怕是也要捐身此中,不能再保留性命,歸來爲大王效力。”
爲了在第一時間将消息傳回,田大生一路上也是快馬加鞭、晝夜兼程,但畢竟不敢直取驿道,鄉野繞行。盡管官府還要确定亡者身份浪費了許多時間,但馳驿歸都,還是趕在了田大生的前邊将消息傳回神都。
由此也可見草野或有亡命尚義,但跟整個國家的權威比較起來,還是不在一個層面上。周興這一次所以身死,也真有幾分聰明反被聰明誤、弄巧成拙的意思,如果一路上隻是官身驿行,也不會死得這麽簡單,直接被人扶于草叢予以撲殺。
盡管一路快馬返回已經非常的疲憊,但橫亘心頭多年的夙願總算得償,精神也是亢奮有加。
他又說道:“仆先行一程,随行諸衆爲免于被追蹤檢索,已經各散草野,或追随劉先生往河東,或野中短藏時日,再陸續返回神都聽候大王遣用。”
“這都是小事,首重還是安全。但能獲得性命,餘後大把光陰可望,這群追從行事的義士們,必不虧待!”
李潼心情大好,拍案保證,他與周興雖然沒有直接的仇隙,但聽到這樣一個酷吏死于非命,自然也沒有不高興的道理。
頓了一頓之後,田大生又由衣袍腰間抽出一份包裹,鄭重擺在案上,并說道:“此爲斬殺周興時,于其行李中搜揀來一些物品,劉先生着令我先歸呈大王。”
李潼聞言後便打開包裹,映入眼簾乃是幾份漆封的卷軸,他用小刀剝開封漆,抽卷細覽,臉色不免又是變了一變。
原來這些卷軸,所載錄都是周興的工作計劃,幾個冤獄構陷的思路,大概是想憑此重新獲得神皇關注,從而返回朝中。
不得不說,抛開道德品格不談,周興這個酷吏對武則天的忠心也是沒得說。哪怕被貶責出都,仍然念念不忘的專注于本職工作,還想發揮餘熱。這一份忠勤,也實在難得,隻是沒有用在正途上。
随着細覽下去,李潼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周興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酷吏,卷中所記錄的一些構陷思路俱都詳實具體,羅列許多朝野名流,眼下雖然隻是白紙黑字的空文,可若真實施起來的話,可以想見必然又是一片血雨腥風。
比如這當中就有一條有關燕國公黑齒常之,其中分析許多要将黑齒常之構陷入刑的理由。
比如韋待價西征兵敗,使得西域方面軍力大大虧空,黑齒常之所掌握的河朔大軍已經是邊軍中最重要的軍事力量,一旦黑齒常之與中樞重臣有所勾結,将有着議鼎輕重的危機。
又言黑齒常之本是百濟蕃将,其心迹未蔔,如今突厥亂在漠北,吐蕃弄戈西域,諸方不靖,再将黑齒常之這樣的蕃将置于北面典軍,也是不妥。
如此諸類,可謂是将陰謀論發揮到了極緻,似乎不殺黑齒常之,國業都将危在旦夕。
而在這卷宗裏,也細列了如何構陷黑齒常之的思路,甚至于周興就打算在途徑河源軍駐地的時候,要在那裏搞一點黑齒常之的黑材料。畢竟黑齒常之在北抗突厥之前,一直是擔任河源軍主将負責抵禦吐蕃。
除了黑齒常之外,還有許多朝廷重臣都在周興的謀劃中。李潼在看完後,心中也覺發毛,暗暗慶幸搞掉周興的确是一個正确的決定。
别的不說,黑齒常之已經是當下首屈一指的名将,卻仍逃不過算計,這一類酷吏在興造冤案的時候,根本就不考慮大局安否。
雖然周興羅列諸多陰謀論的理由,但對熟知後事的李潼而言,這自然都是胡扯。但有一條能夠成立,曆史上的黑齒常之也不會那麽輕松就被解決掉,甚至還未入刑,自己就上吊自殺了。
不過陰謀論從來不乏市場,特别武則天眼下滿心的代唐履極,凡有一點隐患風險都要杜絕。就算現在已經幹掉了周興,李潼也不能确定黑齒常之能否保住性命。
後世唐家雖然複辟,但皇帝們也都是武則天的兒孫,對于酷吏的作用自然加以渲染放大,對武則天稍作撇清。
但事實上這些酷吏也隻是工具而已,講到對政治局勢的沖擊與破壞,言與武則天三七開都勉強。他們爲了求寵而濫施刑獄、累及無辜是真,但追本溯源,還是武則天的授意。
如狄仁傑、魏元忠那樣确還有用的人,能夠被神皇記在心裏,哪怕已經押到刑場也能保住性命,可是其他人則沒有了這種運氣。
翻閱完這些卷宗後,李潼心情也頗爲複雜,隻在心裏盼望沒有了周興這個直接的誘因之後,如黑齒常之這樣的人後路得有改善。
眼下的他也實在不夠能量躍上前台去保住什麽人,真要急于表态,反而有可能讓形勢變得更嚴峻。一如當年他四叔李旦發聲要保下劉祎之,反而促成了劉祎之的死亡。李潼真要這麽做,更大幾率是将自己也搭進去。
收起這些卷宗後,李潼又對田大生說道:“田翁且安在邸中休養幾日,待到養足精神,還有事務托付。”
“我不累,大王還有什麽吩咐,直言就是!舊事已經解決,不敢放縱松懈,正要忠勤盡力,爲大王效勞!”
田大生聞言後連連擺手,瞪着血絲密布的兩眼說道。
李潼見狀,歎息道:“也不是什麽急在當下的要事,隻是後續長勞、積攢人勢的一點想法。也罷,我先将此事小作講解,田翁你記在心裏,閑來權度,也能修補遺漏。”
說話間,李潼站起身來,先将得自周興的這些卷宗收藏在房間暗格中,然後又從暗格裏拿出另一份自己所寫的計劃書。
返回席中後,李潼将這份書卷展開,田大生不過文字淺識,還要他來仔細講解。
“田翁一路往來,所見應有不少亡戶流散野途?”
“多、實在是多!早前久在神都,竟不知世道已經如此悲苦。甚至驿道左途,都多有流人出沒,一些良善婦孺還隻是悲慘求食,更有許多窮困兇橫藏匿草野,流寇各方……”
聽大王這麽問,田大生又連忙回答,将沿途所見流人情形詳細講述。
李潼在神都近野都見到流人出沒,對田大生講述這些也并不感到意外,聽完後也是不免歎息道:“生民悲苦,難享安樂,糜爛成患,又牽連更多。我也不敢标榜爲萬衆請命,但恃着自己尚有幾分餘力,半是惠人,半是惠己,草草有謀,仍須群義助我。”
說話間,他便将自己的構思仔細向田大生介紹起來。
雖然在神都郊野已經有了一些産業,但李潼并不打算簡單的招募流人耕懇勞作,當作私戶豢養起來。且不說那樣做違禁與否,即便是幾個田莊全都招滿流人,能夠容納的數量也實在有限。
所以李潼是打算将這些産業拿出來,當作一個根本,結成一種互助的行社,以求能夠覆及影響更多人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山河故人,妻兒共養。我想請田翁等訪募流人中的府兵亡戶,結成故衣社。故衣者,舊年戎袍,浴血拓邊播威,歸鄉卻無耕桑所養,實在是人道悲劇。捐麻入社,夏冬贈衣……”
唐人風俗還算開放,結社互助并不違禁。單就李潼所知,在南市便活躍着香行社、成衣社之類的行社組織,這樣的行社主要是以商業爲主,更有幾分合作壟斷某一商品行情市場的意思。
李潼所構思的這個故衣社,表面上也是經商爲主,收買、販賣閑舊的衣裳,作爲台面上的一個掩飾與盈利的手段。至于内核裏,則主要網羅兩京之間的府兵亡戶,将他們以另一種形式組織覆蓋起來。
之所以将府兵作爲主要招攬的對象,除了在于意會的一點用心之外,也在于相較于普通民戶,府兵們更具有組織性和服從性,對于這種半慈善、半商業的行社組織接受度要更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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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