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治喪,禮程不少,地位越高,便越繁瑣。簡而論之,大體可以分爲殓、殡、葬三個流程。
其中殓分爲小殓、大殓,殡則就是停棺家中等待擇墓而葬,同時接待親友奔喪吊孝,葬自然就是棺木出殡、正式下葬了。
當然,禮數簡繁與否也是視情況而定。如李潼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便是剛剛小殓完畢,如果他沒有醒過來,可能那一天就會被一領涼席卷起來,運出宮去随便埋在某處。
獨孤卿雲緻仕以前,官居右威衛大将軍、并檢校左羽林軍,勳爲上柱國,爵位郡公。如此勢位,自然是名副其實的朝廷大員,其喪葬禮節自然也是莊重有加,由朝廷派遣一名六品京官主持。
昨日獨孤卿雲剛剛完成大殓,朝廷一應追贈哀榮也頒發賜其門第,并在今天罷朝以作示哀。值得一說的是,通常大臣去世,往往罷朝一日即可,但朝廷卻爲獨孤卿雲加溢哀榮,連罷兩日常朝。
雖然僅僅隻是一天的差别,但所彰顯的意義卻不同尋常。雖然往者已矣,但其人還有子孫在世,這一份哀榮對其子孫也是意義非凡。
因此大殓完畢,正式停殡的這一天,獨孤卿雲位于洛南道德坊的家宅前也是吊客盈門,左右坊門都懸幡麻,并有帳幕張設,一直延伸到其家宅門前,可謂是極盡哀榮,死得風光。
李潼雖然趕來吊唁,但他其實與獨孤卿雲一家也沒什麽交情,心裏自然沒有幾分悲傷。一路悠遊行至道德坊外,對這坊居方位小作觀察,隻覺得怎麽是個人就比他家位置好。
道德坊雖然不如積善坊、尚善坊毗近天津橋那麽顯要,但卻位于洛水南岸的新中橋頭,講到交通便利,絕不是洛南偏遠的履信坊可比。
不過凡事也做兩面看,剛剛被弄死不久的丘神勣家在積善坊,雖然上朝方便,但要是犯了事,被抄家也方便啊。那夜李光順率隊登門,出入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把丘神勣的兒子們殺個幹幹淨淨。
道德坊左右坊門已經被監守起來,不許尋常坊民出入,直供前來吊孝的人家通行。李潼擺手讓楊居仁上前入帖,心裏則感慨一人去世卻連累整個坊的人生活起居都不自在,果然還是做官好,是死是活都風光無限。
尋常吊客,自有朝廷委派在此的下吏導引,但少王身份尊貴,自然不能如此簡慢。名帖呈上後,自有獨孤氏子侄親自出迎。
李潼一行立馬坊門之外不久,便有幾名身披素麻的獨孤氏子弟匆匆行出,并有一駕素闆的馬車跟随駛出。
“家門事衰,哀不具禮,簡慢之處,還請大王見諒。”
一名中年人遠遠便向少王拱手執禮,并上前牽引缰繩将少王坐騎引至馬車前,恭請少王登車。
“得傳訃告,情在緻哀,豈敢有勞孝子走迎。”
李潼客氣着回話,轉手拉起唐靈舒小手,一同登上那并無裝飾的馬車,并對有些錯愕的獨孤氏子弟說道:“内人孺子,随行請入内廳告慰。”
那名獨孤氏子弟聞言後又連忙拱手緻謝,然後吩咐身後家人疾告府中。他們不知少王攜女眷登門,所以也就沒有安排内廳接引。
楊居仁随在車後,看到這一幕之後,更覺得少王實在嚣張,竟然如此向獨孤家的女婿楊執一示威。再想到稍後便要見到同在獨孤家協助治喪的楊執一,自己心情變得更加忐忑,情知經此之後,他算是把楊執一得罪狠了。
不過他心裏也有幾分好奇,面對少王如此咄咄逼人,楊執一又會是什麽樣的反應?敢不敢在他丈人喪禮上大發雷霆,斥問少王奪妻之恨?
但楊居仁也不得不承認,少王雖然嚣張,但也實在是聰慧,選在這樣一個時機,公然帶着自家外甥女登門,讓獨孤家知道這娘子乃是王府孺人。如果楊執一敢再作發難,那得罪的可不僅僅隻是少王,還有他丈人一家。
馬車緩緩前行,道途不乏來客認出了少王,紛紛上前緻禮,待見到與少王并在一車、身穿胡服的俏麗少女,也都不免好奇。
當中就有昨夜在王府參加宴會的時流,趁着上前見禮之際,便忍不住對少王笑問道:“洛陽女兒,似在眼前?”
李潼聞言後,便也微笑着微微颔首。
其他人見狀,自然難免竊語詢問,待知原委之後,便也都興緻盎然跟随在車後,打量着馬車上的少王并少女。少女非是尋常姿态,能被大王如此包容,可見是愛之至深。
雖然在這喪禮場合,讨論這種風流韻事實在有欠莊重。但獨孤卿雲年近九十才自然壽終,且哀榮風光惠及子孫,是真正的喜喪,就連獨孤氏本家族人都少有過分悲戚姿容,其他客人們自然也都心态輕松。
馬車行至獨孤氏府門前,另有一批獨孤氏親徒早立在此等候,其中就包括其家婿子楊執一。
楊執一也是一身缟素站在人群中,見馬車遠遠行來便随衆人一同降階相迎。
他個子并不太高,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看到馬車上情形,待見少王落車後,馬車卻并不停止,而轉過正門向側門駛去,才知少王攜帶女眷到場,不乏好奇的轉頭望去,可這一眼看清楚車上人姿容後,隻覺得腦海中轟然一響,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衆人關注焦點都在少王,自然也沒人關心楊執一的異樣,紛紛上前向少王見禮,且神态間不乏真摯感激謝意。
類似獨孤家這樣的勢位門第,其實哀榮幾多都有預估,如今獨孤卿雲哀榮明顯較之儀軌常情超出半格,驚喜之餘,自然也免不了打聽原因爲何。這一打聽,才知神皇雅賞河東王文筆,愛屋及烏之下才給獨孤家更多贈賞。
如今河東王更是親自登門吊唁,獨孤氏家人哪有不歡迎的道理。除了一般子弟之外,靈前喪帳下獨孤卿雲幾個兒子雖然不能親自迎出,但都對少王行入的方向作再拜大禮。
尋常吊客自然無需如此,但少王幫助他們彰顯亡父,也算有恩,靈前再拜,也是知孝的表現。
李潼被衆人簇擁行入獨孤氏宅邸,靈帳前作半拜之禮,同行而來的楊居仁則拜于靈前誦讀祭文。
且不說場面人情如何,楊執一這會兒仍是渾渾噩噩,待看到楊居仁之後,心中更是怒火中燒,以至于身軀都氣得微顫起來,牙關更是咬得咯咯作響。
“阿郎這是怎麽了?整日治喪,人也難免疲倦,但這位大王卻不是尋常賓客,儀門更得榮譽,正仰大王恩禮,千萬不要失禮于前!”
終于有人發現了楊執一的異态,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可是說出的話卻讓楊執一更生羞惱,但也是悚然一驚,連忙點頭道:“哀切所緻,精神恍惚,請兄長放心,必不失禮人前。”
言雖如此,但楊執一卻雙拳緊握,指甲甚至連手掌都給摳破了。見到那念念不忘的唐家娘子随少王同來,竟成河東王家眷,他心中已是驚怒交加,但一時間還沒有想得太深刻。
可是現在見到楊居仁居然成了河東王員佐,他心中羞惱更是無以複加,并确定少王此來就是爲了向他示威!
吊唁完畢,李潼被引入廊前帳幕下,獨孤卿雲的兒子獨孤元立才從帳後行入,再對少王緻謝:“亡考一生忠勤,幸在聖主恩賞,能得福祿雙至。憾在兒孫拙能,借大王妙筆将事迹更作宣彰,門第受此恩惠,俗禮不足表情!”
獨孤卿雲享年八十九,這在後世都算是高壽年紀,在時下更是罕有。作爲他的嗣子,獨孤元立也已經六十多歲的年紀,須發灰白,更因治喪而形容枯槁,李潼自然不受其大禮,連忙避席而出。
獨孤元立又讓兒子上前拜謝,以至于捧着李潼兩腳親吻靴尖。李潼猝不及防,險被扳倒,對于唐人表示熱情的方式更覺無從吐槽,隻向獨孤元立施禮道:“襄公元從舊人,号是國老,勳在公論。小王憾在不能瞻仰生人風采,得授事爲挽歌,悲傷之外,唯一點薄才告送英魄,實在不敢誇受重禮!将軍亦列國器之用,還請謹慎節哀。”
獨孤元立這麽大的年紀,也不隻是徒享父蔭的纨绔,同樣任事軍府,而且還是早前跟随薛懷義攻打突厥的一路行軍總管。眼見少王謙和有禮,對少王印象也是極佳,重孝不能待客,隻讓子侄一定要禮備周全。
眼見獨孤氏家人治喪之中還如此熱情,李潼也不好意思坐坐就走,索性安坐下來,并在喪禮上結識一下時流賓客。
前日麟台官廨中,元行沖使壞揭露獨孤家曾爲奴戶舊隐,其實獨孤家姻親恰是河南元氏,而且還是能夠直溯北魏帝系的那種元氏,較之元行沖一支還要更顯赫一些。由此可見,獨孤家也真是逆襲的典範。
于是李潼自然也結識元氏幾人,尤其聽到一個上前介紹自己名爲元亨、字利貞,更是忍不住心中暗笑這個名字可真是不錯。當然,最讓他感興趣的還是開元名相張說的老丈人元懷景。
還有一章,繼續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