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善坊位于長夏門大街東側,李潼他們抵達此處時,恰值正午。
坊門前多車馬行人排隊入内,驕陽熾熱,左近洋溢着一股濃烈的生人汗臭并牲畜便溺氣息,特别排在馬車前方是一隊風塵仆仆的胡商,那複雜氣息更是加重許多。
“有沒有别的通道入坊?”
隊伍前行緩慢,李潼有些煩躁,他出坊時間不多,事情安排緊密,沒有時間浪費在排隊上。
“轉出橫街,長夏門大街有水門,可租船入坊。”
田大生開口說道:“修善坊北依南市,伊水左支穿坊過,城外諸貨都可漂流入坊,因此便利,是南城繁華甲等。”
說着,他請示少王,下車導引,馬車離開了還在緩慢前移的隊伍,轉入長夏門大街,北行半個坊區,便見到設在街旁、占地十多畝的簡易小碼頭。
這一行人,無論李潼,還是楊思勖并諸仗身,日常生活經驗基本是個廢。因此還要田大生出面,租賃了三艘小船,長不過丈餘,寬也數尺,乘人四五個,已經稍顯逼仄,唯一勝在操控靈活。
留下兩名仗身護衛于此看管車馬,李潼等人便換船入流,入坊便流暢許多。至于沿途跟從的金吾衛兵衆,到此便跟不上了,他們當值之際,身上也不攜帶多少錢币,強征糾纏之際,三艘小船已經行過水門,隻能留下來大眼瞪小眼望着看守車馬的王府仗身。
這一段渠水并不寬闊,左右相望數丈有餘,石砌的堤岸很是齊整,往來舟舸多是載貨,但也不乏如李潼一般貪于悠閑、泛舟遊覽的閑人。
那些專門的遊船格調要好許多,船身塗漆繪彩,有的還加設彩棚紙傘,攜伎遊城,自有趣味。田大生租賃來的小船則就簡陋得多,船裏還殘留魚鱗并爛菜葉之類穢物,散發着漚爛的氣息。
“城内多渠,水行便利。歸府後記得吩咐一聲,各津渡處都備上一兩艘閑船待用。”
李潼吩咐楊思勖,轉又思緒發散,指着田大生問道:“城内街渠途長,出行曲折,未必人人舟車專用卻又貪于便利。布設幾個舟車租賃的行鋪,費錢多少?又是何司經管?”
田大生聞言,大感咋舌,自覺跟不上大王思路。僅僅隻是出行租船一次,就想到要開設幾個舟車行鋪?他在洛陽住了幾十年,出行一頭小毛驢,也沒覺得不方便啊。
操船的舟子聽到李潼言語大氣,便忍不住笑着插嘴道:“郎君應是新進上都?咱們神都城事事都有章法,跟外州還是大不相同的。”
“噤聲!你知……”
聽到舟子語帶暗諷,楊思勖眉頭頓時一揚,發怒呵斥,卻被李潼擡手制止。
“确是新進入都,倒要請問,要布置這些産業,有什麽疑難?”
李潼微笑着說道,并移步坐在了船首位置,臉色不乏認真。
舟子聽到這話,倒有幾分狐疑,看看左右兩舟随行的護衛,再見舟上這位郎君雖無金玉的佩飾,但衣衫精緻不似市中凡品,就連其奴仆都倨傲暴躁,不由得便收起幾分輕視之心,轉又幾分鄭重道:“小民冒失,請郎君不要怪罪。卑賤舟客,哪知營生多少……”
“知多少講多少,若能解我疑難,船資之外,另有酬謝。”
李潼擡手指了指楊思勖,楊思勖便擡手往腰際皮囊摸去,田大生見狀卻是一驚,剛才車上支取錢财,他是見楊思勖所攜多金珠珍貨,唯有千數錢都在他這裏,忙不疊抖出十幾個簇新的開元通寶排在船内并斥道:“貴賓賞用,你這舟子不知多榮幸!還不快說!”
舟子見狀,更生驚疑,不敢怠慢,忙不疊将自己所知詳細講來,但也都是道聽途說的皮毛。不過這也大大解了李潼的疑惑,算是明白了基本的流程。
想要開設這一類的行鋪倒是不難,有車有船就可以,但想要長久經營,舟車日常穿行坊裏之間,則就必須要有符劵、傳牒、總曆之類文書。
符劵是舟車的資曆,大概類同于牌照。傳牒則是諸門監關禁的通行資格,沒有這資格,城内許多地方都去不了。總曆則是車夫、舟子的身份證明,大概類似駕駛證之類的。
這些東西具體該在何處辦理,舟子倒是不知,但卻講了許多變通取巧的法門。像是将舟車挂在一些基層政府部門,公車私用,或是道觀、佛寺之類用車、用船都有一定便利等等。
田大生雖然沒有做過什麽大買賣,但畢竟也是政府在編吏員,又補充了一些舟子言語沒有涉及到的細節。
李潼聽完這些市井謀生的細節,心中覺得很精彩,并對田大生說道:“這件事可以做一做,具體細則,稍後再論。”
他倒不指望憑這些買賣賺錢,真要爲了錢,還不如專心經營他的田邑。
真正讓他感興趣的,還是這種人員的流動性不易監察,丘神勣就算再怎麽勢大,了不起盯死了他的王邸并他們兄弟行止,總不能将所有販夫走卒都嚴密監視。
滿城的流動人員,哪怕其中隻有很少一部分是他的眼線,所能帶來的便利也是極大的。也不僅僅隻是爲了應付丘神勣的監視,未來同樣大有潛力可挖。
舟行入坊,随意選了一個坊中平坦區域登岸。修善坊之繁華确是名不虛傳,視野所及,邸店、食肆林立。趁着金吾衛還沒有追行上來,李潼随便選了一個高達三層、看起來很是氣派的食肆行了進去。
食肆底層是寬闊大堂,供販夫行腳于此短留用餐,隻擺設着一些簡單的食案并胡床馬紮。一行十人走進來,很快便有店奴迎上前來哈腰接待。
“選一個高處通透的食廂。”
楊思勖上前吩咐店奴,一行人在店奴引領下登上閣樓,走入一個食廂坐定,楊思勖又叮囑護衛們在門外守好,勿使人擾,然後便獨自一人匆匆下樓。
李潼坐定後,饒有興緻打量幾眼食廂布置,然後便移席到了窗前,由此俯瞰坊景,下方人影湧動、繁華躁鬧,讓他看得很是入迷。
田大生小心翼翼立在一側,心中雖有狐疑,但大王不說,他也不敢發問。
等到店奴送來一些酒食并退出,李潼擡手示意田大生:“坐吧,不要拘禮。今日所言,多有微細,希望坊正都能謹記在懷。”
聽到這話,田大生多有忐忑,但還是依言入席。
“賊徒猖獗,不易除殺。我身位危高,雖有心卻無力,你等闾裏豪義雖有力卻無途。”
聽到少王所言,田大生垂下頭,尴尬中不乏羞澀:“賊徒身在高位,遠非鄙俗之類能近。早前四郎營居清化坊左,尚可一窺丘某宅細,但丘某移居積善坊後,更不能近……”
李潼聞言後便點點頭,對此并不感到意外。神都坊市布局嚴密,權貴人家與普通人之間泾渭分明,少有重合之處。如他自己若非白龍魚服、主動輕便入坊,這一生甚至都不必與普通人産生接觸并能生活得很好。
起居自有奴婢服侍,這些奴婢或是大内直接指派的戶奴,或是官府安排的番戶,這些人本來就有别于普通民戶。
飲食之類除了封邑、田邑進奉,春官禮部下屬的膳部一年四時都有廪物供給,包括俸料與常食料。常食料中既包括有羊、豬、魚等肉食,還有米、面、粉、瓜果、菜蔬諸種,甚至蔥姜蒜豉鹽醋、柴炭等等,都有定例供給。
其他如車服、帳内、役士等等諸類,俱都取用有司。像是薛懷義的侄子馮昌嗣明明才力有限,李潼仍将田邑諸事托之,就是因爲這些田邑、莊園等,耕作由官府組織番戶官奴,産出除了自供之外,剩下的由司府寺直接收購,真正需要操勞經管的,其實很少。
可以說隻要不是趣味太别緻,這些大貴族們生活方方面面、任何需求,官府都能滿足,根本不需要與庶民發生任何接觸,或者隻作有限接觸。
李潼念及這些,并不是以此米蟲生活爲美,隻是搞清楚田大生這些闾裏人衆很難接觸到丘神勣、周興這樣的高官生活層面。李潼倒是能接觸到,但是他沒有足夠人力能用,雙方合作才能互補。
在這合作中,李潼掌握信息層面與渠道優勢,也更清楚高官命門所在,但他要做出什麽判斷與計劃,還需要足夠的細節支持,這就是田大生等市井人價值所在。
“剛才與舟子所論舟車行鋪,不是閑言。車百架,舟五十艘,人力諸用,盡快核算本錢多少,最好能在未來一個月裏鋪設起來,能不能做到?”
李潼又望着田大生問道,這也是他給田大生等人提出的一個考核,要看看這些人能夠在短時間内調用起多少市井資源。
“這、這麽多?”
田大生聞言後便瞪大眼,一臉的驚訝。
“本錢所耗先不必論,隻問你,能不能做得到?”
李潼又問了一遍,這個規模在他看來還遠未夠,神都百餘坊,一坊安排一車都不大夠。
南市、北市并一些繁華坊區如眼前的修善坊,一兩駕車也根本形不成什麽有效的眼線網絡,未來規模肯定還要繼續擴大乃至十數倍,但那都是後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