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這當中的邏輯,李潼心情變得更加沉重。幸虧他此前把持住徐氏,後續又大度包容,彼此聯系更加緊密,這才有了徐氏此刻通風報信的一幕。
否則,他隻怕是要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黃泉之下做個糊塗鬼!
“徐典今次傳此義信,守義銘刻心扉,來年脫厄之後,若無厚報,天理不容!”
李潼正色對徐氏叉手禮道,眼下他也實在沒有别的方式去表達,隻能下禮于人,以表感激。
徐氏斂裙側退,臉色不乏尴尬道:“妾、妾怎敢……若非大王雅量包涵,妾不知性命安否,隻盼大王釋我舊劣……唯今所計,還是應該怎樣應對兇徒,不知大王可有良策?”
說着,她又滿臉期待的望向永安王。
徐氏的心思,不可謂單純。如今的她,與永安王一家性命一繩所系,根本就沒有跳反的餘地。丘神勣權焰雖高,但也隻在外廷,永安王對她的把持仍然存在。即便是聽命于丘神勣,所得無非利貨之報,小命沒了那可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石窟佛陀保佑不了她。
而且對于永安王淩厲手段,徐氏也是記憶深刻,不乏信心。嗣雍王一家處境轉好,三王入學讀書,追思故太子的慈烏台也興築在即,隻要應付過丘神勣此次難關,否極泰來大有可望。
看着徐氏不乏期待的眼神,李潼面色逐漸淡定,但心情卻更沉重幾分。這一次的難關,隻怕是不好過。
丘神勣身爲左金吾衛大将軍,乃是真正統兵大将,怎同于徐氏這種禁中女官?
外廷人事,紛繁複雜,通過鍾紹京一事,李潼已有深刻體會,剛生出幾分知難而退的逼數,不想轉頭便要面對丘神勣這一生死大威脅。
雖然眼下他們一家處境略有改善,似乎在他奶奶眼中有了一些作用,但這一點小用處不過聊勝于無,跟眼下的丘神勣,決不可相提并論。
唐初宰相素來有出将入相的傳統,越王李貞父子此番作亂,還不同于邊患,所動員的兵力直接就是内陸諸州,要知道豫州可就在洛陽的隔壁。
水過地皮濕,宰相領兵平叛,誰知他們與南衙将士有沒有達成什麽默契?眼下的武則天,看似大殺四方,其實處境也已經是相當危險。
丘神勣此人雖然出身李唐開國功勳門第,但這老小子卻不學好,單單奉命前往巴州逼殺李賢,便可視作是武則天的鐵瓷擁趸。眼下而言,更是武則天用以控制南衙兵衆、制衡宰相們的重要棋子。
一方面是性命之重,一方面是聊勝于無,彼此不能并存,該怎麽選擇,還用教?
面對這樣一個可怕對手,李潼之所以還沒有完全絕望,就在于他是知道丘神勣眼下雖然權重一時,但終究不能獲得武則天完全的信任。
武則天對權力是有狂熱的控制欲,丘神勣權柄越重,其實也就越危險,事實上也的确就在天授元年改革不久,丘神勣便被武則天拿下!
可問題是,眼下武則天是還需要丘神勣與宰相們互相制約。但若因爲李潼一家的存在,而讓丘神勣生出一種忐忑自疑,這也是武則天所不願意看到的,犧牲一兩個可有可無的孫子,來确保丘神勣眼下的可控,這是非常值得的。
如果這一邏輯成立,李潼便能理解原本曆史上他們一家的遭遇:天授年間,李光順被刑卒鞭笞至死,李守禮雖然也是飽受折磨,但因其嗣子的緣故,還是被武則天保了下來,爲李賢留一脈香火。也正在這時候,除掉丘神勣的契機到來,手起刀落。
關乎自身小命,李潼不敢一廂情願的爲他那奶奶開脫,但的确也是覺得天授年間這一場風波,應該不是武則天要鏟除他們一家,否則沒理由孫子都幹掉了,兒媳婦卻活了下來。
須知李旦的妻子甚至死無葬身之地,以至于他們父子執權後,訪屍不得,隻能招魂以葬。血緣已經不能阻止武則天痛下殺手,更不要說非血緣。
房太妃與張良媛能熬過武周一朝,乃至于活到開元時期,應該還是在于武則天對他們一家的漠不關心,而他們一家也的确不具備威脅武氏權柄的資格與能量。
層次不一樣,心态不一樣。凡事務求斬草除根,那武周一朝還有什麽李武之争?被武則天折騰得家破人亡的,可不隻有李家,武承嗣他們前些年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現在丘神勣對他們一家惡意滿滿,擺明态度要置他們于死地,對李潼來說那真的是到了鬥命長的關鍵時刻,隻看誰先熬不住。
看到徐氏滿是期待的眼神,李潼一時間也有些爲難,他不是沒有辦法迎戰丘神勣,而且還不止一種。但這些思路也都是将自身也置于死地,與敵偕亡的慘烈。就算是搞倒了丘神勣,他也絕對沒有好下場!
“這件事,我記住了。丘賊啖血而肥,弄奸邀寵,如今更恃功而驕,陰窺禁私,死期必不久遠,公道須臾可望!”
雖然心裏仍是滿滿的危機感,但李潼還是放緩了語調以從容姿态對徐氏說道:“眼下薛師正在院中訪問,我還要急歸接待,一時也難仔細交代。徐典也不必以此爲大患,歸後安守直案,不給賊子張牙餘地!”
“薛師?是、是懷義法師?他、他到仁智院……是了,太後懷念先王,薛師此來,必是情摯相催!恭喜大王、唉,妾、妾真是……請大王恕我失言!”
徐氏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原本臉上的陰霾頓時也一掃而空,以至于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禁宮内外,誰又不知薛懷義與神皇陛下親密關系?如今既然親自登訪仁智院,那自然隻能是奉了神皇的旨意!
看到徐氏驚喜失态的表現,李潼一時間也是心情複雜。武周一朝多妖孽,無論他内心裏對薛懷義是怎樣看法,但其人此際登門,的确是給他與身邊的人都不少慰藉。
眼下的他,處境還是多被動,即便是知道了丘神勣對他一家滿懷惡意,但在對方真正動手前,其實是沒有多少主動應變的方式。所以暫時也隻能稍借薛懷義的名頭,起碼安撫住徐氏,保證自己一方不會後院起火。
“大王請速歸、速歸,不好怠慢了薛師,勿勞久候!”
雖然沒從永安王口中聽到什麽具體計劃,但徐氏這會兒情緒已經完全不同,上前擡手虛送并又微笑道:“妾雖婦流,但也不乏感恩尚義之念。也請大王放心,在我這裏不會有任何雜言洩出!丘賊雖然猖獗,但是也難張目禁中,他陰結宮人,同樣也是大罪一樁,妾自小心打聽,留備以助大王痛懲奸賊!”
“還是以謹慎自保爲主,賊子授首之日,是我家重酬群義之時!”
李潼還想要多作幾句叮囑,但想到徐氏在禁中也是謀生十數年久,既然心中有了警覺,也無須自己更作吩咐。
于是他便又對徐氏點點頭,而後便招呼沉默不語的李守禮往鄭金等人等候處行去。
“巽、三郎,我會認真學樂,以待禦前邀寵!”
行出幾步後,李守禮突然開口說道,神色也是少見的莊重認真。
李潼聞言後,側首看他一眼,然後便點點頭,重重的拍了拍這個平日素不着調的兄長肩膀。
他心中常自嘲豬隊友,對于大小事務全幫不上忙且還要防備搗亂的二兄李守禮其實不乏怨念。這小子沒心沒肺,似乎沒有什麽危機感的概念,此刻能夠說出這樣的話,還是讓他大感欣慰。
李守禮其人,除了是李賢唯一活下來的兒子、且在唐宗室中以子嗣衆多而著稱之外,其實沒有什麽存在感,即便是有,也多作爲宗室頑徒而被記載。
有媽生、沒爹教,頑劣不堪那是肯定的,李潼來到這個世界便屢見嫡母房氏被這個頑劣嗣子氣得肚子疼。但若說李守禮真有多麽壞,那也不盡然。
新唐書講李守禮才幹猥瑣卑下,甚至還比不上李旦的幾個兒子。但其實先天政變、玄宗上台之後,他的兄弟們基本也是被圈禁起來當豬養,除了吃喝玩樂所表現出的想象力之外,又有屁的才幹展示?
天家本無情,無論是在武周一朝還是玄宗一朝,李守禮所活不過一個無害、無能而已,真要有什麽才幹,那也早随其父而去。但筆鋒一轉,又講李守禮沒有家教,男女六十餘,男無中才,女多負貞。
講這些,李潼就覺得有些爲黑而黑了。子女六十餘,一個好東西沒有,這是過日子還是搞社團?别的不說,起碼被你們這些親戚一腳蹬去吐蕃和親的金城公主,能不能口下留情一點?
李顯家教好?親閨女毒死老爹。李旦家教好?李隆基扒灰天下皆知。
特别李隆基扒灰并葬送大唐盛世,他的子孫們也實在臉上無光,既然洗不掉,不如一起髒,你比我們髒!後世歐陽修等修史,一想到能黑武則天,簡直高潮了,對于李守禮這種邊緣人物自然不放在心上,舊料拿來就用。
以往李潼樂得看個熱鬧,可是現在他卻來到這個世界,屎盆子扣下來也會濺到他。
李潼此刻心中不乏戾氣,他本想與世道爲善,但惡意無處不在,若能渡過今次丘神勣難關,未來還是不可鹹魚度日。該争的,不該争的,都要争一争!
來年若能逆流而上,不把李隆基這小子糞坑倒栽柳,你老哥跟你姓!你還别喊冤,回頭問你兒孫去!
“好好學,用心做,脫厄之後,我讓四叔庭下諸子給你擦鞋!”
李潼開口鼓勵了一下難得端正姿态的李守禮。
好在李守禮沒有問出一句咱們居然還有叔叔,但也皺眉不解道:“這與聖人一家又有什麽關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