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兒是一道彎,彎的裏面是人家,那條路從我家門口剛好通到那個彎彎上。那個彎兒很大,有着接近九十度的轉彎,而且還很陰,太陽很早便照不到那個地方了,所以那地方冬天的雪總是最晚化。
一個墳包的恐懼對我來說遠遠沒有覆盆子的誘惑來的大,以前是爺爺給我摘,爺爺不在了,我便自己去摘。很多時候我都能看見有個老婆婆在那彎上坐着,我也喊過她,但是她不理我,拄着拐杖永遠是在那個位置坐着。
我也不是經常能看到她,隻有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她才會去那兒,我不記得村子裏誰家有這麽個老太太,所以便經常對我啊媽說:“媽,上頭那個彎彎上坐着的老太太是誰?”
我媽剛開始還會去瞧一眼,後來便不理我了,她認爲是我在胡說八道,有時候我還聽見她帶着哭腔跟我阿爸說:“這孩子老神神叨叨的,以後可怎麽辦,你也不想辦法去請個人來給他看看。”
那會兒,我阿爸也去找過查文斌,但是他不在,聽外婆說他去了外地,後來阿媽對于我老提的那個老太太也就當做沒看見了。
大約是準備要準備要起橋的時候,阿爸才聽人說查文斌回來了,便放下手頭的活兒急急忙忙的去尋他,那時候的查文斌看上去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過去他看見我,總會拿手來摸摸我的頭,或者捏捏我的臉蛋,似乎我對他來說有一種特别的感覺,但是那時候我再次看見他,他伸出的左手想要摸摸我的頭卻停在了空中沒有落下,轉而又換成了右手。
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那左手有兩隻手指始終是被他彎曲在手掌心裏不露出來,我也還跟着學樣,認爲那樣的姿勢好有趣。
查文斌替我阿爸看了這條路,說讓阿爸把門口的自來水出水口從右邊挪到左邊來,并且在路口做一口小水池,他說這是用來引龍的。
啊爸跟查文斌說了我老在家裏神神叨叨的情況,查文斌去回答阿爸,反而過來問我:“小憶啊,你看見那個婆婆的時候害怕不害怕啊?”
我嘟囔着小嘴說道:“不害怕的,隻是每次喊她她都不理我。”
然後查文斌看着我便笑,然後就和阿爸說去看看那道橋的位置。
河不寬,也就五六米的樣子,我們那兒是小溪,河水也很清澈,據說這河道在幾十年前還是挺深的,那會兒每隔一百米便會起一道攔河壩。那會兒山裏還沒有像樣的大路,隻有一條羊腸小道,靠山吃人的人們不得已隻能靠水路運輸些資源出去,等到漲水的季節便會用來運送山裏的竹子和木料,所以很多地方也都是後來人工開辟的河道。
我阿爸是兄弟姐妹裏最小的一個,那時候走水路這種苦活都是大伯伯他們幹的,得在河裏飄上半個月的時間才能把一串串的竹排送到那個小港口,然後拿了錢換些生活用品回來。據說在拓寬河道的時候,也曾經在兩旁發現過不少老墳子,在那個不講究的年代無主墳墓通常免不了被毀的命運。
修橋的那道彎兒到我家裏差不多有七十米左右,那會兒還是土泥巴路,阿爸準備河的兩旁用水泥和石塊建埂,隻有這種石頭埂才能抵禦漲水季節不被沖毀,這樣的橋才會牢固。
查文斌看了位置,然後就跟我爸說:“老小啊,這個地方建橋是不錯,但也有好有懷,我隻是給你個建議,具體怎樣,還是你自己決定。”
阿爸當時對查文斌是這麽說的:“橋我是一定要建的,爲了那口氣也得自己建。”當年修建那道橋,我記得阿爸是管别人借了錢,那也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問人開口借錢,也同樣是最後一次,他常說:人活在這個世上就是爲了一張臉,不能讓人給瞧扁了。
查文斌指着對面那高山說道:“一定要建也可以,建了橋,你們這兒的那條龍就會順着這條山脊一直沿到你家,我讓你修的那池子就是給它喝水的。”
在我老家的對面确實是一座彎曲的高山,也不知另外一頭是綿延向哪裏,但是山的一腳卻落在了這彎彎上,查文斌說這是龍頭,本來這龍可以喝這溪裏的水,但是你通了橋,龍就得順着橋往上走了,那便是我的家。
啊爸聽他這麽一說,心裏那個美啊,便說道:“這是好事啊,龍都給引到家裏去了。”
但是查文斌卻搖搖頭道:“這條龍是條水龍,管這一代的雨水,它有的時候在,有的時候就去别的地方,在的時候你那家裏自然是風水寶地,但若是不在,這道橋就成了方圓百裏之内的奈何橋。龍道若是虛了就會成爲一條陰陽道,也就是說在下雨的時候,龍不在,你這道橋上在某些時候就是給死人過的,你家裏的人可以走,因爲它們借的是你的路,但若是其他人來走,就容易出事兒,辦法也是有,弄一對石獅子放在橋頭就沒關系了,龍不在的時候讓它來守。”
但是要加一對石獅子,這個當時家裏已經沒有餘錢了,借來的錢剛好也隻夠一個工程款,一對石獅子的價格可不便宜,那東西是非常富有的大戶人家門口才有的,我家那時候壓根沒這個條件。
但阿爸決定還是要在這兒造橋。
因爲那時候來我家的客人并不是很多,爲啥呢?一個是地方偏僻,不在馬上邊上,人家來串門也不方便;二呢,主要還是窮,家裏的老底子薄啊,那會兒老家的民營經濟完全還沒有人來開發,遠遠沒有現在這樣的條件。在那個靠力氣吃飯的年代,家裏勞力少,自然就窮,人家就看不起,所以也不願意來玩兒。
路當時已經修完了,隻要架上橋,就算完工了。如果要換地方,那就得廢老大勁兒了,修一條路的工程可是相當大的。所以當時阿爸猶豫了一下,心想着下雨天的晚上也不會有人上家裏來玩,就決定還是在這地方弄。
後來這道橋便如期竣工了,真如查文斌所說,那些年我家的家道開始興旺起來,很快就摘掉窮人的帽子。這人一富,玩的人就開始多了,結果還真的出過事兒,不過那是在一年後了。
然後便是我的問題,這對于當時的家裏來說才是頭等大事,一個孩子老是疑神疑鬼的說着不着邊際的話,家裏人也跟着害怕,因爲那一年我誤入将軍廟之後就開始這樣,啊爸認爲我是不是身上還是有不幹淨的東西。
到了大晚上的,查文斌便把我抱了出去,還不讓阿爸跟着,雖然阿爸心裏不放心,但也隻好随他去了。
查文斌就把我放在那座還沒建好的橋頭,然後笑着問我:“小憶,叔把你一個人放在這裏你怕不怕?”
“不怕!”我是這樣回答的。
然後他便給了一枚銅錢讓我捏在手心裏說道:“那叔先回去了,你一個人在這裏玩會兒,要是怕了就把手裏這銅錢丢到河裏去,知道了嗎?”
我點點頭,他便走了。
那會兒是即将入夏的時節,農村的孩子最喜歡的兩種昆蟲都開始出來了,一種是螢火蟲,還有一個便是蟋蟀。
夜很黑,但是月亮卻很圓,照的這片大地慘白慘白。也不知是我的視力特别好,還是真的是太白了,我可以看見那些在草叢裏蹦來蹦去的蟋蟀,便去抓,抓來了蟋蟀就在地上挖個坑丢進去,讓它們鬥。年幼的我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害怕,隻是覺得一個人玩挺樂。
沒多久,我便看見對面那個老婆婆又出來了,她還是坐在那兒,似乎在看着我,我也看着她。那會兒爲了方便過河,阿爸在橋上面搭了一個簡易的竹橋,人走在上面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還有點顫抖,非常不穩。
我便走了過去,一直走到那讨婆婆的邊上,然後張開小手,把兩隻蟋蟀露給她看。我不知道爲什麽會這麽做,大概是想引起她的注意,那個婆婆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然後我就問她:“你爲什麽老坐在這兒啊?”
婆婆說:“因爲這裏是我的家啊。”
我環顧四周看看,這兒并沒有多餘的房子,隻是旁邊有一個老墳包,就是爺爺常常摘覆盆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