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發老人名叫童坤蔔,人如其名,十歲那年便跟了别人學道,精通風水易經,也會超度做法,在過去是一個名氣不小的道士,與狗爺是同一年生。
狗爺自從那次約賭之後,家道開始一蹶不振。翌年,因爲二老咽不下心中那口氣,雙雙抑郁而終。
那一年,狗爺家裏窮得連口薄皮棺材都買不起,過去往來的親戚都跟瘟神一樣的躲着狗爺,雙親的屍首在門闆上直挺挺的躺了三天連根香都燒不起。
後來是坤蔔替狗爺的雙親買了兩口棺材,又幫着做法超度下葬,爲此狗爺就把他當做了自己的親兄弟。
狗爺是個浪蕩子,家道中落之後,便一人搬到了這個地方,也有人給他說媳婦,可是狗爺卻以女人是麻煩爲由拒絕,并且一直單身至今。
坤蔔學道到二十三歲開始自立門戶,其實也不算。在那個貧苦的年代,他的師傅已經沒有多餘的口糧再養一個徒弟,雖然坤蔔資質頗高,但他也一樣面對肚子的問題。
從幫人算命取名開始起步,坤蔔在幾年後名氣已經蓋過了他的師傅。可那時候,道士還不是一個職業,隻能是一個身份,他跟查文斌一樣,沒有去過道觀,也算得上是一個野道士。坤蔔大部分的時間也是在種地的時光中度過,道士隻是他除去農民那身衣服之外的一個稱呼罷了。
坤蔔的命運和查文斌有幾分相似,他也是從幫人收魂開始便走了下坡路,那次收魂聽狗爺講比查文斌救姑婆還要驚心動魄。
年輕時候的坤蔔道行是在查文斌之上的,他沒有什麽掌門大印七星劍,全憑一杆桃木劍和師傅賜的一方小印,硬是救回了兩條人命。
狗爺那會兒也是看熱鬧的人之一,村裏那時候嫁來一個南方的姑娘,據說是跟着爹媽逃荒到此處,人生得十分水靈。在逃荒路上,父母雙亡,便跟了村裏一小夥成了親,可羨慕死那一群大小光棍。
又過了一年,姑娘懷胎即将臨盆,十個月的肚子人見了都說裏頭是個兒子,可把他一家人給樂壞了。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福旦夕。就在臨盆那一天,産婆揮舞着沾滿鮮血的雙手沖出了房間大聲喊着救命。那時候醫學不發達,接生的多半是村子裏頭的産婆,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難産往往意味着死亡。果然,院子裏頭的人們在忙着套馬車準備把人送鎮上去的時候,裏頭便有人傳來消息,說是那姑娘一口氣沒接上來,已經死了。
因爲是一屍兩命,所以童坤蔔被第一時間請到了現場,讓給算算回煞。結果童坤蔔到場一看,不過是有個因難産而死的女鬼急着投胎賴上這戶了。坤蔔發現因爲外頭的人氣過旺,這姑娘的魂魄還未出屋子,他覺得還有救,便立馬差人搭台布場。東家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全讓他去試試看,結果坤蔔硬是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讓那女子回了神,還順利産下一小崽。
從那以後,童家道士坤蔔仙名遠揚,十裏八鄉的都請他爲上賓,隻爲求他給算一卦。漸漸地,他家的土地開始由女人耕種,孩子也由女人看管,坤蔔整日奔波在各個白事場所或是東村西鎮,不折不扣的成了一個全職道士。
坤蔔最爲出名的便是算卦,據說讓他算的卦基本都能靈驗,可他也和查文斌一樣,從不給自己算卦,最終沒想到會落得那麽一個下場。
首先是文革,在那一場全國範圍内開展的轟轟烈烈的打倒封資修運動中,剛剛結婚沒幾年的童坤蔔幾乎是封建迷信的典型,那個曾經親自找他上門算卦的紅衛兵頭頭揪着坤蔔的耳朵拖他去了曬稻場。
村裏批判過後,他又被當做典型送到鎮上批判,鎮上吃完了大字報又被送去縣裏,上萬人激動得揮舞着手中的紅本本高聲嚷嚷打倒封建主義臭老九童坤蔔。那段時間,他白天被拉上街遊行,晚上就丢在牛棚裏過夜,因爲是典型,所以他收到了格外的關照,代價是慘痛的,因爲持續的毆打沒有得到醫治,他的一條腿就此殘疾。
奄奄一息的童坤蔔再被丢到村口後,無人敢去接應,誰都怕被扣上一個同黨的高帽。他是爬的,一直爬到了家門口,老婆捂着兒子硬是不敢去動他,最後是狗爺看不下去了把他抱回了家。
修養了半年,童坤蔔再次被拉了出去,這回的理由是他是瘸子!
别人是瘸子,那是殘疾人,是中下貧農的代表,是可以團結的對象。而他是瘸子,那不行,别人說他是在裝八仙裏頭的鐵拐李,是封建主義的升華,是死不悔改變本加厲的典型。于是這個可憐的童家道士,再次被一群十幾歲的紅衛兵倒拖着拉上了大街。
等他回來,已經是運動結束後了,可惜那時候已經物是人非。家早已在那場運動中被抄的還剩下半間房,老婆實在受不了承擔那個罪名,跟他離婚徹底劃清界限後嫁了人。爹娘先後上吊以證明自己的清白,隻剩下一個瘦的皮包骨的兒子手捧破碗跟在狗爺後頭混飯吃。
他這兒子,還是狗爺強行給攔下來的,他待他如己出,勉強給拉扯到坤蔔回家。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這個小村莊比沿海地帶晚了好些年,期間也有人再來找過他算命,可是童坤蔔無論來者是誰一概拒絕,或許那時候他心中的道已經死了。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咋就能成了别人口中的封建迷信呢?
後來等到他的兒子長大結婚,家裏的日子才太平了一兩年。條件好了,人們開始追求精神的享受了,越來越多的有錢人開始造房子,修闊氣的墓地,這都得找人看風水。十裏八鄉的都知道童坤蔔過去是個有本事的道士,于是有人開始拿着厚厚的紅包來求他一卦。
一開始,他照舊是拒絕,可那會兒村裏有錢的人家已經開始起大瓦房了,他們家還是土坯房。爲這事,他那兒媳婦整天罵他兒子沒本事,坤蔔聽多了明白那是再罵自己,自己是個殘廢人,一點收入掙不到還拖累兒子。後來想想,道士自古也就是給人算卦瞧風水的,自己掙倆小錢補貼家用也是靠本事吃飯。
想明白了這個理兒,童家道士的名号再次響徹,一時間,童家一躍從落魄戶成了香饽饽,家裏的條件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逐漸的改善,到了第三年,家裏已經起了大瓦房,可就是有一點,媳婦怎麽都懷不上。
童坤蔔是決計不肯爲自己家人看卦的,這也是道士的規矩之一,又苦等了五年,他那兒媳婦的肚子終于有了動靜,高興的童坤蔔因爲童家有後了,整日給祖師爺上香求平安。
等到瓜熟蒂落的前一日,兒子特地把老婆送到了鎮衛生院,那時候的醫療條件已經跟了上來。在等待升級爲爺爺的喜悅中,坤蔔絲毫沒有感覺到悲劇的即将來臨。
幾十年前,年輕的坤蔔手持桃木劍搶回了一對母子的命,今天已經開始佝偻着背的他,飽經歲月的風霜,隻想做一個安靜的老人。
賴掉的賬,終究是要還的。從醫院回來的親人帶給他的消息是兒媳婦難産大出血,在送縣醫院的途中就已經不行了,醫生勉強保住了孩子。
一個晴天霹靂砸在了童道士的頭頂,準備迎接好消息而喜悅的那張臉,也變的僵硬。因爲是難産而生,而且這孩子從小就沒有母乳,所以身體特别差,醫生說這孩子怕是不怎麽好養。
童坤蔔就把這孩子取名爲河圖,他希望可以用這個名字鎮住這孩子一出世就不得不面臨的噩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