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既然撕破臉了,他也不怕說到明處:你們這些贊成西線攻擊的,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這便是他說的前朝那個典故的由來——旁人都降得,隻有天家降不得。
這話不說局勢,不說那邊好打哪邊難打,更不說戰略戰術什麽的,甯緻遠就抓住了一點:别人都可以同意這麽打,隻有天家你不能同意。
天家聽得嘿然不語,不管甯禦馬的眼光和軍事才能如何,隻這一份忠心,無人可及。
他不說話,别人也不便說話,原因無他,甯緻遠這番話,真的是太誅心了。
李清明等了一等,見大家都不說話,于是又笑着出聲,“看來我的建議是被通過了?”
坤帥率先表示支持,“我還是那句話,西線交給我了,清明你在東線想怎麽打,我不管了……呵呵,說起來,西疆也是塊埋骨的好地方,我很多同袍姐妹都葬在了那裏,正好相伴。”
兩人說完,現場又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年輕天子終于緩緩開口,“内閣也說一說吧,反正當個笑話聽一聽也無妨。”
“老臣疏忽了,”孟輔一拱手,淡淡地吐出五個字,然後就閉嘴,再也不肯說話了。
次輔卻是一梗脖子,“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天地間有大道,難道因爲畏懼艱險,我們就不去做了嗎?人生一世,何處沒有艱險……敢迎難而上的,才是大丈夫。”
李清明聞言,冷冷一笑,“嘗聞仲輔幼子聰慧無雙,可願來軍中效力?我保他三年内做到旅帥,仲輔可願意?”
“這……這根本是兩回事好不好?”仲輔的眼睛一瞪,有心發作吧,還沒膽子,隻能耐心解釋,“他喜文厭武,讓他進入軍中,怕是要壞了李部長的大事。”
李清明淡淡地看他一眼,“我家小九說,他兵策極好,修爲也高,這就是你說的厭武?”
“這個,”仲輔張口結舌,好半天才回答,“他的選擇很多,未必要從軍……”
對中土普通黎庶來說,從軍不是壞事,基本上可以保證晉階爲制修,萬一沙場上建功立業,混個一官半職,就可以光宗耀祖。
但是對仲輔的兒子來說,顯然可以有更好的途徑。
不過,不等仲輔說完,李清明就冷冷地發話,“原來你也知道,天家現在沒别的選擇了?”
尼瑪,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斷章取義?仲輔怒視着對方。
李清明卻是不在意,他執意攻打襄王,也不是要忽視西疆那邊,而是他有别的想法:新月國你敢做得過分了,待我平叛之後,直接提百萬雄師,滅了你丫的。
身爲軍人,他期望的就是打仗,期望的就是開疆拓土,這是職業需求,不是不體恤黎庶。
反正他是不會放棄支持天家的,别的不說,賞識之心和起複之恩,就值得他以一生相報。
仲輔實在無法辯論下去,最後隻能低聲嘟囔一句,“兄弟阋于牆外禦其侮……不該這樣嗎?”
又等了一會兒,再沒人開口,年輕天子才緩緩發話,“孟輔現在的建議是?”
孟輔想一想,沉聲答話,“老臣支持坤帥的建議,西邊積極防禦……這是最起碼的。”
他終究是不能馬上轉變立場,支持李清明。
至此,意見就差不多統一了,同時采納了李清明和坤帥的方案,大司馬在西邊抵擋,而李部長則是要忽視補給上的不足,盡快拿下襄王。
其實一旦東邊打大仗,西邊的供給就不能保證了,考慮到坤帥年事已高,甚至發出了“埋骨西疆也不錯”的言論,大家有理由不太看好西線戰事。
當然,坤帥在西疆的名頭,可以支持她多挺一些時日。
離帥見大局已定,沖坤帥一拱手,“老姐姐,要保重了。”
坤帥爽朗一笑,“你管好你的禦林軍就是了,不要我在西疆撐住了,你反倒弄出什麽纰漏,待再見面時,我會笑話你的。”
離帥笑着點點頭,心裏卻是在暗歎:那也得有能再見面的一天呢。
就在此刻,少年天子輕咳一聲,擡手輕拍兩下,笑着發話,“關于戰事,我已經有了決斷……西攻東守,大司馬坐鎮關隴指揮,清明部長做好後勤支援,就這麽決定了。”
衆人一聽,齊齊地愣在了那裏,須臾,甯緻遠尖叫一聲,“天家,您不能這麽做啊……”
年輕天子冷冷地看他一眼,吐出兩個字來,“閉嘴!”
他要壓下去反對意見,那就不能給甯禦馬好臉色,當然,他不會爲此而疏遠對方。
甯緻遠頓時噤聲,這厮雖然平日裏目無餘子膽大妄爲,但是天家的話,他是半點不敢打折扣。
“天家,不必如此,”第二個出聲的是坤帥,她長了一張白皙富态的臉,保養得還極好,乍一看就似一個中年貴婦,實在不像是南征北戰的女軍人,還是中土國唯一的女性大帥。
但是現在她雍容的面容上,是滿滿的堅定之色,“無非幾個跳梁小醜,不足爲慮……我會無恙,西疆亦無恙!”
“此事我已經決定了,”年輕天子笑着回答,“大司馬當然會無恙,等你凱旋歸來之日,我當遠出三舍相迎!”
坤帥愣了一愣,看着這張過于年輕的臉,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堅持。
事實上,大司馬做爲軍方最高的首腦,從來都不會堅定地反對戰事,也很少反駁天家在開戰方面的訴求,反駁這種事的,通常是孟輔仲輔。
可是孟輔仲輔的本意,就是主戰西線,兼顧東線,這時候,就算孟輔已經改變了一些主意,也不會出面反對。
這時候,倒是魏嶽跳了出來,他大聲呼喊,“天家,您不能受奸人蒙蔽,一時沖動,将自身置于險地!”
年輕天子淡淡地看他一眼,“我雖然年輕,但是很少沖動,你放心,我比你更愛惜自己的生命,再說了,此刻衆正盈朝,何來奸人一說?”
話雖然是這麽說的,但是他心裏暗暗補充一句——不算孟輔仲輔的話,确實奸人不多。
魏嶽還是不依不饒,他大聲叫着,“天家,他們就是欺你年輕氣盛,說什麽民心大義,其實都是糊弄人的,想诓得你頭腦發熱……有些人啊,都不讓自己的兒子從軍!”
仲輔的嘴角抽動一下,也厲聲發話,“姓魏的,我講的民心大義,那都是天道規則,欺君從來是内廷的傳統,我内閣不敢冒領!”
就連離帥都出聲相勸,“天家,此事一定要慎重,若是一旦東線不順,反王又不可能倉促獲得民心支持,西疆若是再有失,中土就面臨土崩瓦解的局面……天家,那時您就是肇禍者。”
少年天子不以爲然地笑一笑,看一眼坤帥,“西疆會有失嗎?”
“不會!”坤帥搖搖頭,很堅定地回答,“西線主攻,可以便宜行事的話,我要考慮的,是打到哪裏才算結束!”
離帥聞言,狠狠地瞪她一眼,少說兩句會死嗎?
“坤帥這麽有信心,我找不到理由沒有信心,”年輕天子笑着一攤手,“至于說我的安危……不是有離帥你在嗎?你對自己沒信心?”
“我……我已經老了,死不足惜,”離帥的眼睛有些發紅,“但是天家,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你身系整個中土國運,不僅僅是爲自己而活的。”
“沒點意氣,還能叫年輕人嗎?”年輕天子放聲大笑,“這好像是李永生說的吧……我要民心,也要社稷,沒有民心哪裏來的社稷?你們老帥都肯冒險,我難道差嗎?”
李清明苦惱地撓一撓頭,完蛋,天家還是被人忽悠了。
“其實我想得很明白,”年輕天子正色發話,“如果不是擔心京城騷亂,我都有心禦駕親征,現在,固守京城還要提心吊膽的話,倒不如把這個位子讓給别人!”
他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的餘地。
事實上,除了孟輔和仲輔,基本上沒有人能強行改變他的主意。
就在這時,一直沒有出聲的宗正院族老發話了,他一臉欣慰地表示,“天家爲了大義民心,勇于承擔責任,我心甚慰,不過……也要注意不要冒進的好。”
按道理說,宗正院負責的是皇族事務,根本沒資格對這種軍國大事發言。
然而,要跟異國開戰了,無論如何,這也是中土國最頂尖的大事,宗正院可以不表态,但是有資格了解一下動向,這時候列席旁聽,也是刷一下存在感。
不過他的發言,令甯緻遠大怒,你閉嘴不說話就挺好,這時候忽悠天家,是什麽意思?
他氣血一上頭,就顧不得那許多了,于是當場跪倒在地,不住地磕頭,淚流滿面地大喊,“天家,您三思啊,此事可以從長計議的。”
年輕的天子微微一皺眉頭,這一刻,他是真的有點不喜歡甯緻遠了,我都說了“我意已決”,也警告過你了,你還跳出來作甚?
于是他冷哼一聲,面無表情地發話,“君前失儀,拖出去,重責二十大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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