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晨,陳野來到劇組。
臨出門時妻子又在罵,鬼迷心竅不務正業,全靠我操持雲雲。
倆人是賣衣服認識的,互相覺得不錯,遂一塊做生意,又一塊睡了覺。感情也有,但不太像愛情,愛情他早交給青春歲月了。
陳野跟組好幾天了,親眼看着他們拍戲,看着那無名之輩的故事。下意識的已經很想唱這首歌,但他也清楚,這歌不在曲調,不在唱功,就在那一字字的哀愁與悲傷。
唱不出這個味道,歌就算毀了。
而且他發現這歌詞,尼瑪就是柳永的《雨霖鈴》啊!
“早啊!”
“早!”
他跟幾個熟識的劇組人員打招呼,見氣氛松松散散,不同往日,問:“今天怎麽了?”
“等雨呢。”
“天氣預報說有雨,導演就想把吵架那場戲拍了。”
“雨?”
陳野想想出來時,雲彩确實很多,未見陽光。
曾幾何時他也是年少輕狂,飛揚的搖滾範兒,現早被社會毒打的老老實實。他不敢去打擾演員,照例找個僻靜的角落,抱着吉他一遍遍揣摩這歌。
天台的内景,頂上加了遮雨棚,幾個人躲在裏面。
小桃紅坐着自己的專屬輪椅,上身是個圓領的淺灰色半袖,非常寬大。下面是件褲腿很肥的白色七分褲,露出勻稱有緻的小腿和腳踝,踩着一雙白拖鞋。
伊蓮專門給她做的,獨一無二。
花樣遊泳出身的小桃紅,身材非常好,個子不算太高,線條卻修長流暢,又特意減了肥,顯得更瘦。
段龍和黃勃一左一右,陪着說話。
葛尤自己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這種演員基本不用操心了,腦子裏就能建設出那個角色效果。
另一邊,許非和張國師在聊宣傳片。
“到時會開大會,每個申辦城市做陳述報告,放映4-5分鍾的電視片。我先提一點,絕對不能做成戲劇化的,就是找演員來演,像拍電影似的。”
“對對,我也這麽想。找演員就假了,假的東西不能感動人。”
張國師興奮又緊張,道:“老實說,我最愁的不是創意和制作,而是别的方面。”
“比如?”
“比如我接了這個活,我該怎麽開展,怎麽對接,要不要一個團隊,要哪些人員……”
“這有什麽愁的?不有我麽!”
許非敲敲扇子正待吹逼,忽然一個人跑進來:“導演,外面全陰了!”
張國師起身一瞧,果然,烏雲密布将太陽完全遮住,光也暗了下來。
“快快,搶時間!”
方才還在鹹魚狀态的衆人,嗖地一下集體變身,有條不紊的沖到天台。
這場戲,是眼鏡看了鬼畜視頻,倒地痛哭,尊嚴被扒的一點不剩。馬嘉琪本處于一個憐憫的位置,結果她失禁了。
地位瞬間調轉,她尊嚴也被扒的赤條條。
倆人突然互相理解,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人格平等”,馬嘉琪說想死……
“預備!”
“開始!”
輪椅推到天台邊上,眼前一片開闊,對面是正在建設的大工地。跟周圍低矮的房屋對比鮮明,遠處有江水流過,一座大橋橫在上面。
小桃紅看着這座城市,面部木然,眼睛卻黑的發亮。
段龍坐在身旁,也看着這座城,道:“我在鄉下就覺得橋多,到城裏橋更多,你說爲啥子會有橋?”
“因爲路走到頭老。”
“那橋也是路撒,架在河上面的路。我聽說人到下面去,也要過一座橋,叫奈何橋。人過了奈何橋,這輩子就翻篇了。”
“……”
段龍盯着對方,不覺得自己在殺人,在他的思維邏輯裏,這樣是幫助對方。
所以他非常認真的,真誠的,堅信的,“莫怕,過了橋,就翻篇了。”
“……”
小桃紅也看着他,或許對這世界還有幾分留戀,或許在将死之前心生害怕,或許她後悔提出了這個請求……
但她沒有否定,沒有阻止,隻是嘴角扯出一抹笑,眼睛一眨,流下淚來。
“停!好,下一場!”
既盼着下雨,又盼着晚點下,能把前面這些戲都拍完。這年代拍攝受限制非常大,不像後世随便摳圖,吃個包子都是五毛特效。
眼鏡要推馬嘉琪下去,大頭不幹,忙着跟霞妹約會。倆人吵了起來,吵着吵着天晴了。
“淦!”
全組爆粗口,眼瞅着烏雲退散,天光變化。
“導演,怎麽辦?”
“回屋,等等看。”
張國師也沒辦法,招呼衆人收工,鑽回小屋,繼續聊宣傳片。
“剛才說到哪兒了?哦,人事管理方面,我就挺擔心這個。”
“放一百個心,有我在。”
許非的吹逼還能接上,道:“你負責藝術,别的方面交給我。”
想奧運會開幕式的創作過程,固然成果是好的,期間種種卻一言難盡。張國師不僅是總導演,還要充當制片人的角色。
什麽排練的學生洗不上澡啊,飯吃不飽啊,跟廠家談優惠價啊……這些事還得他親自去說。
特别亂,缺少一個敢擔事的,能把這些事務剝離開的人。
聊了一會,底下人又跑進來:“導演,天又陰了!”
“再等等!”
“好的。”
于是一幫人眼巴巴望天,烏雲這次很鮮活,沒有散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光越來越暗,起了涼風。就聽啪嗒,雨點敲打在玻璃窗上,緊跟着啪嗒啪嗒,終于下了起來。
…………
“我愛你媽賣麻花情!她在那個夢巴黎做啥子,你不曉得?”
“做啥子?”
“你說做啥子?”
“做台!做雞!”
嘩嘩大雨中,兄弟翻臉。一直跟屁蟲似的大頭,忽然雄起,擲地有聲:“老子不叫大頭,老子叫李海根!”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偷我太爺的槍?”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陪你打劫?”
“老子不把你當兄弟,會幫你吹那麽多年的牛皮……你打死一條眼鏡蛇?你當年就是撿了一條死蛇!
怕是你自己都忘記了吧,胡廣生!”
雨下了一個小時,倆人澆了一個小時。小桃紅不用全程露臉,隻拍了幾個鏡頭,那也澆的夠嗆。
衣褲全濕,頭發水淋淋的。
“毛巾毛巾!”
“去洗澡換衣裳,省的感冒。”
“哎呀沒事,我身體壯!”
小桃紅搭着大毛巾,沒心沒肺。張國師問:“感覺怎麽樣?還能拍麽?”
“好着呢,您還真得接着拍,不然我這勁兒就過去了。”
“那快去收拾收拾。”
張國師對這點心服口服,許非找來的演員,職業素養都是一等一的。
段龍和黃勃也去換裝,忙活完到下午。雨停了,烏雲未散,天還蒙蒙陰暗。
“準備準備!”
“各就各位,安靜了啊!”
“開始!”
大頭走了,眼鏡把馬嘉琪推回屋。原版衣服沒換,但是幹了,就很莫名其妙。
現在倆人都換了衣服,沒什麽大不了的。因爲自己的傷疤和尊嚴,在對方面前已經被揭的毫無遮掩。
“嗡嗡嗡……”
段龍拿着吹風機,給她吹頭發。
小桃紅咬了咬嘴唇,有點不好意思又忍不住的看他,目光與之前完全不同,多了一絲溫暖。
“你叫胡廣生?”
“嗯。”
“我叫馬嘉琪……天要黑了,你把煤氣打開,就走嘛。”
段龍沉默着,轉身剛要走,身後又傳來一聲:“抱一哈!”
“……”
他低着頭,又抹回去,蹲下身與她平行。然後握着她的兩隻手,先搭在自己肩膀上,再往懷裏一帶。
小桃紅似抽掉了骨頭,軟軟的沒有半分力氣,就這麽被拉過去,胳膊架在他肩上,手搭在他背後,還晃悠兩下。
這是擁抱麽?
他緊緊抱着她,她卻隻能像一隻可笑的任人擺布的木偶,以這種别扭的姿勢,架在他身上。
這是擁抱麽?
一個被撕掉了所有僞裝,隻剩下一條掙紮的卑微靈魂;一個被自己的親哥哥肇事受傷,灰暗度日,無可留戀。
這是擁抱麽?
倆人閉上眼睛,擁抱了好久好久……
“好!”
張國師默默贊了聲,輕輕搖着頭,在歎息。
他舊社會的人性拍多了,拍新時代的小人物很新鮮,《無名之輩》是什麽呢?就像這幾場戲,已經在全片後半段了,仨人卻剛剛爆出自己的名字。
“下一場!”
“準備!”
倆人正抱着,葛尤忽然來敲門,布置了一道假門和走廊的景,雙機拍攝,他藏在後面對話。
“我要幹一件大事,幹完這件大事,我就不是我老。我要讓你看一哈,你鍋鍋,不是光會吹牛。”
“你要做啥子?”
“我不講,再見!”
“等一哈!”
“你幫他們辦事,辦不好就算老,不要勉強曉得不?”
“曉得曉得,走老。”
“等一哈!”
小桃紅察覺到他要去辦一件危險的事,自己也要開煤氣辭别人世。
有句話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手足至親有時也談得上恨,但這種時候,仿佛一下都看開了。
“鍋鍋!”
“又咋了嘛?”
“你少抽點煙,早飯要吃,不要把自己過的亂七八糟地曉得不?”
小桃紅又露出在天台時的表情,嘴上在笑,眼睛裏在哭。
“你咋了?你咋了嘛?”
她歪頭盯着那扇門,忽然輕松起來,盡情嘲笑:“馬先勇,你好賤哦,你就是欠罵!我罵你你才舒服是不是?
你不要以爲說兩句好話,你就能上天。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活該你死婆娘,沒人管,一輩子打光棍。”
“哎,這才對了嘛!這才是你!”
“滾吧,滾!你不要再來老!”
“……”
小桃紅盯着門,直到确認外面沒有聲音了,才忽地偏過頭:“我原諒他喽……”
她這會沒有哭,或許眼淚方才已流幹,其實情感在往裏收,内斂同樣具有力量,這力量拽動着現場每一個人,都懂得,都清楚。
頓了頓,又喃喃:“我不怪他喽……”
……
小桃紅的眼睛早變得紅腫,面色蠟黃,筋疲力盡。
她坐在輪椅上,活像個癱子一樣,沒有半點以前的漂亮可愛。
張國師明白這是一個演員難得的,極爲連貫的狀态,道:“繼續?”
“嗯。”
“繼續!”
“開始!”
段龍給蓋了條毯子,又蹲下來,平視着:“煤氣打開了,等你睡着我就走。”
他拿着個随身聽,給她戴上耳機。
“好聽麽?”她聲音已經嘶啞。
“好聽。”
于是她閉上眼,仿佛将進入一場美麗的,永不會醒來的夢。
段龍側着臉,輕輕搭在她的膝蓋上,那麽看着,看着……
天晚了,天暗了。
涼風習習,給山城帶來一絲難得的清涼。江上的船歸家,橋上的車在走,天台沒人了,隻剩下陳野。
他抽着煙,随手拎張破舊的椅子,抱起吉他,就像抱起自己曾經的故事。
那一字字的哀愁與悲傷:
“秋天的蟬在叫
我在亭子邊
剛剛下過雨
我難在麽我喝不到酒
……
我拉起你的手
看你眼淚淌出來
……
我要說走喽
這千裏的煙霧波濤嘞
那黑巴巴嘞天好大哦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