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寒沒有選擇離開。而後的半年,他跟沈沐澄一起,被軟禁在後山的小院。
平日裏,他在院子裏看書,或者推着沐澄出來散步。表面上看去,他很順從。但實則,已經糾集了一幫眼紅沈君當了城主的人,密謀造反,意圖重掌大權。
沈沐澄是他的枕邊人,知道他想做什麽,但是她也不戳破。
隻有在他欲意行事的這一天早上,她拉着他的手,問他:“是不是隻有大權在握,才能讓你安心?”
沈書寒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便走了出去。
這一日,沈書寒親自下廚,做了一大桌的菜,去請了幾個過去還算數落的師弟來喝酒,其中也包括了城主沈君。
“師弟,師兄過去被仇恨蒙了心眼,如今過了一段田園生活,總算大徹大悟,痛改前非。今日,師兄我便在此敬你一杯,希望你能原諒我。”沈書寒說完,便端起酒杯,直挺挺地跪在了沈君身前。
“師兄切莫折煞我!”沈君立即上前,将他扶起,開心道:“今日你終于能明白我的苦心,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會怪你?”
“師弟真的願意原諒我?”
“我從來沒有真的怨恨過你,我隻是心疼你,不希望你再被江湖紛擾牽絆。如今天下太平,江湖安甯,正是我們最想看到的日子,對嗎?”
“是啊是啊,我也打心底裏覺得開心。”沈書寒笑了笑,拉過他的手,重新坐下,道:“來,我們喝酒,今日不醉不歸!”
“好!”
沈書寒的酒壺蓋子上有一個按鈕,隻要他輕輕一按,酒中便會混入天下至毒之首。
鸩毒見血封喉,沈君将回天乏術。
他們喝了一瓶接一瓶,其餘的弟子一直在給沈書寒使眼色,但是他卻始終沒能按下那個按鈕。
直到酒至酣時,沈君紅着臉,趴在沈書寒的肩頭,笑道:“師兄,你知道最近我爲什麽這樣開心嗎?”
“爲何?”
“因爲,靜語師妹要來看我了!”
“什麽!”
此話一出,一桌人皆變了臉色,紛紛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沈君。就連屋裏的沈沐澄都不禁心跳加速。
沈君喝多了就,渾不在意,又是一笑,道:“我給靜語師妹寫了好多好多信,直到半年前,她才終于開始回複我,我好開心……好開心……”
“你竟然與那個妖女通信?”沈書寒的音調陡然拔高,廢武功之恨,實在心頭難消。
“靜語師妹不是妖女。”
“她不是妖女是什麽?”
“我一直還當她是我的師妹。”
“你真是着了魔了!”
“不是我着魔,而是你……被心魔迷了神智……”沈君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酒,接道:“你知道嗎,靜語、不,江琉瑩其實也很不容易,她愛了你那麽多年,最後卻被我們出賣……九死一生……”
“愛了我很多年?”沈書寒蹙眉,不解道:“什麽叫愛了我很多年?”
“啊……你還不知道……”
沈書寒疑惑:“你都知道什麽?”
沈君笑了笑,癡癡道:“你知道靜語師妹爲什麽會來無雙城嗎?”
“爲什麽?”沈書寒壓抑着心中的疑惑,鎮定自若。
“因爲啊……她在去魔教之前,曾被你收留呀……你們曾相依爲命數月……”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沈書寒長舒一口氣,揉了揉眉頭,隻當他是喝多了在說胡話。
就在這時,沈君還想繼續說的時候,屋内的沈沐澄卻大聲喊道:“大師兄,你忘了你今日要做的事情嗎?爲什麽還不去做?”
沈書寒被她這樣一提醒,才想起來,自己确實拖的太久了。
沈書寒将手放在酒瓶蓋上,輕輕一按,又端起酒壺,給沈君倒了一杯酒。
這時,沈君握住了沈書寒的手腕,道:“師兄,你知道嗎?在我收到她這封信的時候,我有多羨慕你嗎?可是……我到底不是你啊……”
沈君說着說着,眼眶就紅了。
沈書寒的手停在空中,盯着他的眉眼,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
直覺告訴他,沈君不是在開玩笑。
“你知道嗎?你就是她人生中的太陽……你曾溫暖了她整整七年啊!”
“她來找你,卻被你當成細作,然後挂在牆上,任人欺辱……”
“沈君!夠了!你不要再說了!”沈沐澄沖出房間,卻因重心不穩,跌在了地上。
“你繼續說。”沈書寒看也不看她,而是一動不動地盯着沈君,催促道:“說啊!”
沈君笑了笑,揚起嘴角,道:“她說,她之所以姓陸,是因爲她有一個姓陸的大哥。她說她的太陽,與你同名不同姓。是你,又不再是你。”
“啪”地一聲,沈沐澄用力的将自己的拐杖甩了出去,敲碎了門口的花瓶。
她滿臉憤恨,又滿臉淚水。
而沈書寒卻是一臉怔忪。
他突然想起,那日陸靜語的欲言又止。
她對自己說:“我的命是你給的,我叫陸……”
而她沒說出來的那兩個字,怕就是“小妹”二字了。
沈書寒一臉頹色,癡癡一笑。
“啪嗒”一聲,毒酒落在地上,起了一地的泡沫。
沈君見了,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
而沈書寒卻渾不在意,口中隻喃喃着:“死……比活着舒服……舒服太多了……”
(8)
江琉瑩和白非夜帶着兒子來無雙城的時候,無雙城大門的牌匾上,已經挂着的是‘鏡雙城’三個大字。
江琉瑩沒有覺得這有多好。也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好。
她對這些東西,素來不看重。
她之所以會來這裏,不過是與丈夫孩子遊山玩水的途中一站而已。
她拗不過沈君的再三懇求,答應來見他一面,看看他緻力于打造的田園風景,是否真的那樣美麗。
答案是肯定的。
鏡雙城在沈君的治理下,鳥語花香,宛如世外桃源,就連高聳入雲的城牆上,都被小孩畫上了許多塗鴉。原本空蕩蕩,不近人情的城牆,在花草樹木和壁畫的妝點下,倒顯得精彩紛呈起來。
沈君帶着江琉瑩一家三口在鏡雙宮裏參觀了一圈,晚餐便在後山裏享用。
這一桌子菜,都是沈書寒親自下廚做的,但是他本人卻從頭至尾沒有出現過。
他甚至吩咐所有人,不要再提及他的名字。隻當他已經化作了一抔黃土,魂歸九天。
沈君按照他的吩咐,沒有提起過他,幾人用餐非常愉快,隻不過臨到夜裏,在江琉瑩即将離去之時,卻還是有一人按捺不住,從旁邊的房舍裏沖了出來。
沈沐澄坐在輪椅上,拿着拐杖,來到江琉瑩的面前。
江琉瑩擡頭,看見的就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沈沐澄。
“你知道沈君爲什麽那麽喜歡你麽?”沈沐澄在她身後大喊。
但是江琉瑩頭也不回,甚至連一個疑問的眼神都沒有。
顯然,她絲毫也不關心這個。
“他記得你耳朵後面的胎記!”沈沐澄大喊:“你的耳後,有一顆血紅的朱砂痣,他說你在他心裏,從來不是陸靜語,你的名字,叫陸小妹!”
江琉瑩聞言一滞,終于轉過身來,不解的看向她。
“呵,你終于感興趣了?”沈沐澄澈冷笑。
江琉瑩閃身,來到她的身前,看着她坐在輪椅上,花容月貌從此不再,隻能終日坐在輪椅上度日的模樣。
她對沈沐澄的恨,早已随着她的癱瘓,而全然不見了。
江琉瑩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淡淡道:“你都知道什麽?”
“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
“爲什麽你會知道?”
“沈君單純,耳根子軟,我诓他幾句,他就全說了喽。”
“說!你給我一五一十的說清楚!”
沈沐澄啐了一口,笑道:“你急什麽?莫非,沈書寒在你心裏,還是很重要?”
江琉瑩咬牙切齒,冷冷道:“沈書寒不重要,陸書寒才重要。”
“呵,是麽,好吧,其實這件事說起來也很簡單……”沈沐澄擦幹了嘴角,笑道:“沈君入門時,本名不叫沈君,他的名字,你很熟悉,但是因爲書寒二字與大師兄重名了,所以他不得不改了一個名字。‘君’字朗朗傷口,君子之姿是他最喜歡的模樣,所以,他自作主張,給自己取了單名一個‘君’字。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沈沐澄說到這裏,江琉瑩的面色已經不知該如何描述。
那是一種深深的複雜。
是失望之後的希望。
是難過之後的狂喜。
雖然她現在已經恢複了鏡雙宮宮主的身份,但是這十年來的執念,到底在她心中,還存留着不小的陰影。
當天晚上,她便潛入了忠義堂,翻閱戶籍,竟還真的被她找到了關于沈君的戶籍。其上所記載的,和沈沐澄說的一模一樣。
當她得知沈書寒并非陸書寒時,她到底還是高興的。
這個世界,其實并沒有她印象中那麽糟糕。
或許隻是她認錯了人。如此,而已。
(9)
第二天,江琉瑩和白非夜即将離開之時,沈君特地來給二人送行。
臨到離别,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便将曾經說過的話,又原封不動的說了一遍。
“此以後,山長水遠,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了,白教主,靜……江宮主就拜托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她。”沈君結結巴巴,終于說完了一句話。
他的世界裏,相遇短暫,相思卻很長。他真心每一分每一秒。
白非夜聞言,自負一笑,看了他一眼,便轉身上了船。
顯然,他的眼神已經回答了他:“這還用得着你教?”
“我走了,你,多保重。”江琉瑩拍了拍他的肩,随即,也大步的轉身離開了。
二人上船之後,船很快便駛離了鏡雙城。
他夫婦二人站在船頭,看着岸上的沈君,漸行漸遠。
“你信麽?”白非夜道。
“嗯?”
“你真的相信,沈君才是陸書寒,而沈書寒,從來都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麽?”
江琉瑩彎起眼睛,笑道:“我不信。”
“那你還對沈君那麽好?”
“沈君是好人,我對他好,是純粹因爲他值得。而沈書寒竟能想到這個法子來安慰我,說明他心裏也還剩下那麽一絲羞恥之心,我當初也不算太瞎眼。”
“不,你隻是瞎了一陣子,”白非夜詭谲一笑:“當你愛上我之後,就變得耳清目明了。”
“滾。”
番外沈書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