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寒和沈沐澄到達蜀中的時候,這裏正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山巒連綿,皚皚白雪,大地一片銀裝素裹。
“冷嗎?”沈書寒推着沈沐澄,行走在連片山谷之中。
沈沐澄的鼻尖已經凍得通紅,但是心情卻很好。
她搖了搖頭,道:“不冷。”
“嗯。”沈書寒蹲下身,悉心爲她理了理裘衣,确保她的身子沒有一丁點露在外頭後,又繼續往前行。
他們出了太液府之後,便沿着河岸一路南行,已經走了近一個時辰。
“我們要去哪裏?”期間,沈沐澄無數遍的問了這個問題,沈書寒都微笑沉默,不回答。當他實在被逼問得緊了,也隻會淺淺道一句:“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臨近午時,太陽終于從雲層後露出了臉,天地間紛揚的大雪也漸漸停息。他們最終在山角下一座光秃秃的墓前停下。
墳墓上堆滿了雪,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也不甚清晰。但是墳墓四周卻打掃的異常幹淨。雖然四周積了許多雪,但是仍能看得出來,這裏經常被人打掃,地上沒有石塊,也沒有荒草橫生。
“您終于來了。”這時,墳墓邊上的一座小木屋裏走出來一個人。守墓人,劉伯。
劉伯在屋裏,聽到門外的動靜後,立即打開了門,迎了出去,道:“我知道,每年不論多晚,您都一定會來。”
“嗯。”沈書寒點了點頭,拿了兩錠銀子,放在劉伯手裏,随後,駕輕就熟的從劉伯的院子裏拿了一塊抹布來,親自擦拭起了墓碑上的積雪和灰塵。
這是沈沐澄第一次見到如此認真的沈書寒。
他擦拭着墓碑,仔仔細細,一點一點,就像在對待自己的孩子。
她突然覺得有些吃醋。
她甚至覺得,他愛着一塊碑,勝過愛她們所有人。
從沈靈珊,到陸靜語,再到林菁菁,還有很多很多,那些她不知道的露水情緣……這些所有的所有,加起來,竟還沒有一塊墓碑在他心裏來的重要。
原來,墓碑下埋着的人,才是他心尖上的那一個。
她們加起來,還抵不過一個死人呵。
真是可笑。
随着沈書寒的動作,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也漸漸表露出來。
陸小妹。天寶四年立。
距今整好十年了。
“她……是誰?”沈沐澄原以爲她會是沈書寒的紅顔知己,但是看這個名字,還有故去的時間,想來那時,他們怕連情窦還尚開。
“她是我妹妹。”沈書寒說完,原本微笑着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他沉默了片刻,接道:“她被沈無月害死了。”
(5)
陸書寒和陸小妹的故事,要從十年前說起。
十年前,陸書寒家道中落,父親病死,母親自缢,成了孤兒之後,便被唐門林家看中,賣身葬父去當了馬夫。後來因他天資聰穎,被大小姐林菁菁看中,便當了她的貼身陪練。
說是陪練,其實不過是挨打。
林菁菁的武功不怎麽樣,但是卻把陸書寒訓練得十分耐打。無論她的鞭子多粗多長,打在他身上,他連哼都不會哼一聲。
林菁菁就喜歡他這樣吃苦耐勞,又忍辱負重的模樣。對他的折磨便一日比一日狠,一日比一日暴戾。
陸書寒深知寄人籬下,需聽話懂事這個道理,一再忍讓,也絕不喊疼。
他原以爲自己的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在河邊撿到了陸小妹。
陸小妹形單影隻,體弱單薄,與家破人亡的他十分相似。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就像着了魔似的,隻是想盡力去保護她。希望她不要像自己一樣,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對所有人都新生提防。
也希望她能有瓦片遮身,有人可以放心的依靠。
但是,當他看見陸小妹差點慘死在林菁菁的馬鞭之下時,他便知道,林家不能待了。
他幾乎想也沒想,便帶着她逃出了唐門。此後,就算是做乞丐,靠偷搶過日,也比回去受欺淩來得幸福。
他本以爲可以給她好的生活,卻不想她到底還是因爲自己而丢掉了性命。
沈無月見他筋脈輕奇,是天生的練武坯子,便不惜一切手段,分散了二人。
他從不認爲自己是什麽武學天才。
他隻是想保護自己珍視的人。
但是他到底沒能做到。
陸小妹慘死在湖中,屍體泡了三日,便連原本的模樣都認不出來了。
他将她葬在蜀山下,年年都來看她。
十年了,就像是完成一個諾言一樣,從不間斷。
隻是今年,因武林大會的事情,所以耽擱,稍稍晚了些。
“你在我心裏,就像小妹一樣,你倔強,瑟縮,孤苦無依,雖然你是沈無月的女兒,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恨他。”沈書寒擦拭完墓碑,對沈沐澄道。
沈沐澄聽完他的故事,大概便明白了,自己在他心中,是個什麽樣的存在。
“所以,你對我好,隻不過是想彌補,心裏對陸小妹的虧欠?”
“是,也不全是。”沈書寒放下抹布,道:“我心疼你,但是我也知道,哪怕我對你再好,終究也不能彌補小妹之萬一。”
“我曾經答應她,我會有一個人人稱頌的身份,會帶她看遍大好河山,可是這些我全都沒有做到。甚至,她連太液府都沒有能夠走出去過。”
“她的生命短暫,輕于鴻毛,而我,如今卻連下去陪她的資格都沒有。”
沈書寒苦笑道:“今天我告訴你這些,隻是想要告訴你,過去我欠你的,會用餘生來盡力彌補,我絕不會再讓你成爲下一個陸小妹。”
(6)
沈書寒帶着沈沐澄,在蜀中休整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他不僅調理好了沈沐澄的病,讓她可以每天都進行簡單的行走約半個時辰,更重要的是,他還順利的與唐門新任掌門達成盟約,相邀來年春,十大門派将重整旗鼓,對魔教進行新一輪的圍剿。
說服唐門,其實才是他來蜀中最大的目的。
三月後,當他們回到無雙城時,已經開春了。
這三個月,沈君作爲城主,帶着爲數不多的幾百名弟子,将無雙城内外整修一新。
他拆去了多餘被毀掉的房舍,改種了蔬菜瓜果,又在後山引來了太湖水,灌溉了百畝良田,初步做到了城内的弟子能自給自足。
當沈書寒回來,見到這樣的無雙城時,當即雷霆震怒,将沈君叫到了祖宗祠堂前訓話。
“你将無雙城變成了一個菜園,如何對得起無雙城各位先祖前輩?如何對得起師傅?”
沈君跪在地上,雙手高舉兩尺長的鎮紙,一動不動。
“我讓你暫代城主之位,卻不是讓你來當農場主!你爲什麽不聽我的命令行事?”
沈君仍是沉默,不回答。
“我讓你送去九大門派的信,你是不是沒有送?我讓你給朱公子拟的信函,你也沒有拟?”
“嘩啦”一聲響,沈書寒說着,一鞭子狠狠抽在了沈君的背上。
沈君下意識悶哼出聲,整個背部弓起,額上青筋暴露。顯然十分的疼痛。
“你,要麽把那些花花草草都給我扔出去,要麽,現在就用這把劍,當着祖宗的牌位,自盡于此!”
但是沈君遲遲沒有回答,也沒有接劍。
“你敢不從?”沈書寒向前邁了一步,整個人居高臨下地看着沈君。
沈君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他一眼,便站起身來,與他比肩。
沈君一字一頓,道:“我宣布,無雙城就此退出江湖,不問世事。”
“你?”沈書寒大笑:“就憑你?你算什麽東西!”他說着,再次擡高雙手。馬鞭眼看又要落下,豈料沈君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隻聽‘卡擦’一聲,沈書寒的手腕便脫了臼,再提不起力氣。
“你……你的武功……”沈書寒瞪大了眼睛,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不是我的武功有多精盡,而是你的武功已經全無,卻還妄想讓我們爲你的狼子野心賣命?”
“你!放肆!”沈書寒怒不可遏,但是他卻無能爲力。
他的武功已經被廢了,就算想練回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如今他擁有的,隻有謀略,以及這些年在是兄弟裏樹立起的威嚴。
這些師弟師妹,才是他翻本的基石。
但是他沒想到,頭一個說‘不’的,就是他最忠心最聽話的的手下。
沈君。
沈君盯着沈書寒的雙眼,鄭重道:“城主之位,不是你傳給我的,是靜語師妹給我的。從今日起,我不會再聽你的話。而你,要麽與我一起退隐江湖,要麽離開無雙城,永生不得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