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堂會之後,姑娘們都被軟禁在自己的屋子裏,身份低賤卑微如斯,根本不知道上頭發生了什麽事情。她們唯一知道的,便是羅玉桓被賜死,江琉瑩暫代朱雀堂主一職。
這一切的似乎都是因爲白芷得了白非夜的垂青,竟可以調動玉竹峰上的侍衛。
而江琉瑩再次得寵,隻怕也多是因爲得了他的好處。
姑娘們心裏那個悔啊,若早知道這次堂會白非夜會出現,她們想盡法子也會争着去領舞了,又怎會讓新來的白芷得了便宜?
姑娘們屏息以待,不敢去看屋外的形狀,卻也很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麽。
也有一些人内心十分忐忑,例如蘭葵和甯斐,她們都躲在屋子裏發抖,因的她們之前所做的事情,壓根都不敢去想會遭到如何報複,心裏隻祈禱江琉瑩最好能把自己忘了……她們可不想如羅玉桓一般,被切成一塊一塊的喂狗。
庭院裏靜得連落雪的聲音都能聽得分明,紅牆綠瓦下的沉寂似乎讓過去的紛擾全都消失,空氣恢複清明,周遭隻剩下一派落梅的清香。
可在江琉瑩看來,這裏金碧輝煌下隐藏着的污濁絲毫沒有消退,反而更甚從前。
若說朱子蕭統治下的重冥教是肮髒和龌龊,那麽白非夜回歸之後,又會開始新一輪的肅清異己行動,這裏的氛圍,又會回到七年前的血腥和暴戾。那是她無法想象的恐怖。
江琉瑩動了動身子,白芷立即扶住了她的肩。
下一刻,她立即不動聲色的躲開,眼神中充滿了疏離。
“你怎麽了?”白芷問道。
江琉瑩沉默地低下頭,良久,突然雙膝跪地,四肢伏在雪地上,緩緩道:“屬下參見教主,教主神功大成,日後定能千秋萬載,澤被蒼生,一統江湖。”
江琉瑩話音剛落,幾間屋子裏便傳來茶杯落地之聲,也有桌椅倒地之聲間或有之,姑娘們心中的驚詫溢于言表,她們仿佛看見了羅玉桓死前的驚懼。
白芷面色微微有些詫異,随即恢複常态。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白非夜柔聲道。
“從您封我爲朱雀堂主之後便有些懷疑,直到您帶着羅玉桓的屍骨而來,屬下便确定了。”
“知道了也好,省得我還要費心思該如何與你說,我閉關多年,回教總該要保守些。”
江琉瑩低眉斂目,端足了恭敬之态,這在往常,會是上位之人最喜歡的模樣,可在白非夜心中卻并非如此。
白非夜歎了口氣,微笑地想要将她扶起,而江琉瑩卻拒絕了他的好意。
她仍舊跪在地上,低着頭道:“小人有眼無珠,沖撞教主,教主恕罪。”
“不知者無罪,我并不怪你。”
白非夜再次伸手去扶,可江琉瑩仍是搖頭,不願起身。
白非夜凝眉,歎道:“你我不必如此生疏,若你喜歡,仍可将我當作白芷。”
“白芷是白芷,教主是教主,白芷是受盡欺淩壓迫的流莺,但凡有官階之人都可對其呼來喝去,而教主則高高在上,我等對您隻可遠觀不可亵玩,如何能相提并論?”江琉瑩雙手撐在地上,聲音有些顫抖。
她就像隻驚弓之鳥,始終不敢擡頭。
白非夜想去扶她,又怕她再次躲開。
眼見江琉瑩如此卑微,白非夜心中很是失落,這與他預想的不同。
他本以爲将羅玉桓千刀萬剮,必能解開江琉瑩心中的恐懼,讓她不必将自己的地位放得如此卑賤,可以像尋常人一樣生活。可事與願違,她似乎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害怕。
白非夜想了許久,才安慰道:“我對你的心情确如從前一般,你不必有壓力。”
“您對我也隻是好奇罷了。”江琉瑩道。
“此話何解?”白非夜蹙眉,疑惑着。
“您喬裝作不會武功的普通人,不過是想看看我們這些命如草芥的人如何生活,您可以蔑視生死,玩弄我們于鼓掌之中,但我不行,我想好好活下去。”
“有我在,你如何不能活?”
“若您玩夠了呢?”江琉瑩擡起頭:“等您不再好奇之時,我會不會也被您喂狗?”
“當然不會!”白非夜斬釘截鐵,道:“你與我有恩,我會好好待你。”
江琉瑩看着白非夜。
白非夜亦看着她。
他的眸子裏充滿了堅定,而江琉瑩卻是滿滿的疏離。
拒人于千裏之外。
久久之後,江琉瑩才道:“既然教主覺得屬下與您有恩,懇請教主準屬下離去。”
“去哪裏?”
“離開玉竹峰,此生不再踏入神教。”
“斷不可能!”白非夜打斷她:“從今以後,你隻能留在我的身邊,哪裏也不能去。”
“沒有商量的餘地?”
“沒有。”
江琉瑩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白非夜沉默了些許,又接道:“除此之外,我什麽都答應你。”
江琉瑩十指緊握,緊緊地摳在雪地裏,關節與周遭的冬雪一樣慘白。
江琉瑩想了想,顫聲道:“其他的,不論什麽都可以嗎?”
“是。”白非夜颔首。
江琉瑩深吸一口氣,跪拜道:“求教主大發慈悲,讓屬下将羅玉桓的屍骨斂葬,讓他不至于落入狗腹,屍骨無存。”
“不行!”白非夜想也沒想,再次拒絕。
江琉瑩擡頭,雙目緊緊地盯着白非夜,一字一句道:“教主說過,除了離開玉竹峰,什麽都可以答應我,教主一言九鼎,斷不會騙我一介草民。”
白非夜無法反駁,面色清寒,愠怒道:“羅玉桓罪大惡極,罪無可恕!我帶他來給你看,不過想與你出氣,你爲何還要爲他說話?”
“他與屬下有恩。”
江琉瑩淡淡地說完,白非夜便捏住她的下巴,同樣緊盯着她的雙眸,道:“你執意如此?”
“是。”
“好,我如你所願,這攤骨肉留給你便是,不過,你我的恩情也就此兩消了。”
“多謝教主成全。”江琉瑩耷拉着眼簾,眸子裏一片沉靜,波瀾不驚。
白非夜眯起眼:“你不後悔?”
“屬下不悔。”
“你!”白非夜氣急敗壞,将她推倒在雪地中。
白非夜站起身,看着滿身是血的江琉瑩,希望她能改變主意,而她卻始終保持跌倒的姿勢,面如死灰。
白非夜氣急,最終拂袖離去。
四周更加地安靜,仿佛天地之間隻剩下江琉瑩一人,而她并不覺得失落,反而松了一口氣。她不想摻合在這些人的遊戲裏,她知道自己隻會是個玩物。
而玩物,絕不會有好下場。
江琉瑩将裝有羅玉桓屍骨的麻袋擺弄齊整,将領口阖上,随即将其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鮮血沾染了她一身。
她就這樣步履蹒跚的走下山,一直走到了山腳下的亂葬崗的槐樹前才停下。
寫有羅百長之墓的牌位仍舊簇新,往年她一年才來這裏一次,沒想到這才過了十天,她又來了。
她帶着羅百長的兒子一齊,來與他合葬。
江琉瑩赤着雙手,開始刨土。
她一邊挖,一邊想着:“人在生前有再多的恩怨,死後都是一灘骨肉。”
羅玉桓一生都在活在悔恨裏,這足以教他生不如死,而如今他真的死了,能陪在羅百長的身邊,他應該也會開心吧?
她生前不能保護好他,就算他如今已經死了,也還是想盡一盡心力。
自己這樣做,先去的羅百長應該能理解自己的苦心吧?
她真的已經盡力了。
……
兩個時辰之後,天空下起大雨,江琉瑩的雙手已然鮮血淋漓,她不顧傷痛,更加着急的挖着泥。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才終于将羅玉桓的屍身放進土裏,再将其掩上土。
忙完這一切後,江琉瑩才得了空,跌坐在地上休憩。
她看着眼前小小的墳包,心道:“若旁人知道裏頭埋着的是人人怖畏的一大魔頭羅扒皮,定會将他從墳墓裏挖出來挫骨揚灰罷?說出去也是個笑話。”
江琉瑩搖頭失笑,遂打消了立墓碑的念頭。
她希望羅玉桓能安安靜靜的躺在羅百長旁邊,不會被旁人打擾他百年安甯。
白非夜執着紅傘站在遠處,靜靜地看着她做完這一切。
他面無表情,可心中卻氣惱至極。
江琉瑩竟爲了重犯而不惜得罪自己,不過就是恃寵而驕,仗着自己對她另眼相看便接連讓自己難堪。
既然如此,就讓你回到最低賤的位置,你遲早會來求我的!
白非夜留下紅傘,轉身離去。
……
江琉瑩在太陽下山之前離開了亂葬崗,她沿着山路往回走,便見到路旁跌落了一把紅傘。
她将傘拾起,心中很是奇怪。
白非夜來過?
他真有那麽恨羅玉桓?
還是說……他惦記的人是我?
江琉瑩心中泛起這般念想,但很快又将它否認。
不……他隻是閉關太久,拿我們這些人尋開心罷了。
江琉瑩長舒一口氣,繼續向山上走去,無論她願不願意,想不想,她最終都是要回到紅樓,與那些以色侍人的姑娘們糾纏一生。
她所期望的光明,似乎越來越遠,直到現在,怕是再也不可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