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蓮花,又像是幽蘭。
江琉瑩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一條渾濁的河邊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朵,香氣幽然,讓人不自覺的舒坦。她伸出雙手,發現手變成了透明的,低下頭,便見自己已經沒有了實體,沒有了雙足。此時的自己,已然成了一個遊魂。
我已經死了?
是了,否則怎麽會這般放松呢。
這些年的包袱,總算是放下了。
江琉瑩就這樣飄在河邊,看着漫山遍野的血色花朵,怔怔出神。
那就是靈魂之花了罷?
彼岸花,見而忘憂,觸之傷懷。
江琉瑩随手摘下一朵,便覺食指傳來錐心的疼,她看着手指,便見幾滴鮮紅的血順着指尖流了下來,落在花叢中,漾起陣陣漣漪。
靈魂還會流血麽?
江琉瑩覺得驚奇,可更讓她驚奇的是花叢中漾起的波紋,波紋中,是十年前在太液府與陸書寒朝夕相處的時日,那時的自己跟在他身後,止不住得親昵的喚他:“陸大哥,等等我——”
二人一前一後,她似乎很快就能追上他了,可又始終追不上他。
影子從波光中跑了出來,出現在她的面前,還是一樣的你追我趕,可漸漸地,陸大哥的影子越來越遠,很快便消失,江琉瑩獨自飄在花叢中,連他離去的方向都看不清了。
緊接着,大風刮過,他像是被卷入了無垠地獄,耳邊皆是女婢們的悲嚎,還有羅百長死不瞑目的雙眼,以及羅玉桓日漸冰封的心。
他本不該活得這樣辛苦。
江琉瑩覺得自己被沙石迷了眼,淚如雨下。
“不要——”她蓦然驚醒,周身的景象便換了個樣。
此時的自己正躺在一間大房間裏,五感全部回來了,她撐起手,艱難地坐起身子。
指尖處傳來柔軟的質感,她知道這是最好的褥子。
她擡起眼,入眼便是雕龍畫棟的豪華房間。
尤其自己睡着的這張床,隐隐約有一種微弱的清香,類似檀香,再仔細一看,便見床欄紋理交錯,局部卷曲,端端是由一整塊小葉紫檀打造的雕花大床。而床四周垂下的幔帳亦是絲綢軟紗,稍微有些微風,就能讓它飛舞起來。
一寸紫檀一寸金,這間房裏的的陳設比她過去所見過的所有房間都要好上數倍之多。
是誰擁有這樣大的權力?
她剛想下床,便覺右手傳來錐心的疼,一低頭,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被纏滿了繃帶,上下還有兩塊木闆固定。
似乎是骨折了……
對了,自己從滑翔傘上落了下來。
自己還沒死?
江琉瑩有些驚訝,小心翼翼地不敢再用右手使力,她掙紮着從床/上站起來,推開紗幔走到房門前。她推開門,便見滿院的白雪上落滿了臘梅,梅花一樹一樹簇新簇新的,在枝頭競相綻放。
原來剛才在夢中聞到的香味是梅花。
這是哪兒?
江琉瑩在園子裏走了一圈,一個人都沒瞧見,這會又因大病未愈,覺得身上冷得緊,于是隻得返回了房中。
房裏的炭火燒的極旺,顯然添炭的間隔極短,想必一會就有人進來了。江琉瑩正思忖着,便聽院子裏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床幔後,推開一條縫,便見念寒端着一籃子炭火,正要将炭加進火盆裏。
江琉瑩舒了一口氣,走出去:“寒兒?”
念寒一擡頭,見着江琉瑩,立刻手舞足蹈,激動得不能自已。
“這是哪裏?”
念寒“啊啊啊”的比劃了半天,江琉瑩也看不懂他的意思。
“你别說話了,我看着難受。”江琉瑩走過去,将念寒抱在懷裏,他這副模樣,着實讓她不好受。
她當初不該疑心病,将他傷成了這樣……
這時,念寒卻突然推開江琉瑩跑了出去,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身後跟着兩個紫衣的侍女。
侍女不過二十上下的年紀,皆面無表情。
“紫衣,紫衫,參見江堂主。”
“堂主?”江琉瑩蹙眉,這些年最多被人喚做總管或姑姑,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堂主。
紫衫點了點頭,道:“教主正在處理要務,等他忙完就會來看你,江堂主,請跟我們走吧。”
江琉瑩腦子裏轟的一聲,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隻覺得天旋地轉,無所适從。
這還是在做夢吧?
江琉瑩狠狠的拍了拍右手,斷裂的地方立即傳來錐心刺骨的疼痛。
她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了。
“教主……是哪位教主?”
“我重冥教隻有一位教主。”
“白非夜教主回來了?!”江琉瑩心中一凜。
“是,”紫衣點頭:“教主說了,自今日起,由您接管朱雀堂主的位置,司掌全教刑罰。”
“他爲什麽要讓我接手朱雀堂?”
“這是教主的意思,我們也不得而知。”紫衣侍女微笑着,可從她們的眼睛裏,江琉瑩分明看見了不屑。
江琉瑩很是奇怪,自己從十年前那一别,便再沒見過白非夜,他爲何突然出現,又突然記起了自己?
兩名侍女不再說話,着人擡來一頂轎子。
“江堂主請上轎。”
“……好。”
江琉瑩沒有多作懷疑,也不認爲會有什麽危險,若她們想對自己怎麽樣,她根本活不到現在。轎子緩緩地在雪地的裏前行,一路來的景緻告訴她,這裏正是玉竹峰頂,承冥殿的後院,曆年來宮主所居之所。
她剛剛就睡在白非夜的床/上?
江琉瑩放下轎簾,心中驚疑,忐忑不已。
念寒跟在轎子旁邊,一路都很興奮,看他的樣子似乎知道些什麽,可他卻不能說話了……
最終,軟轎在羅玉桓的私宅前停下,宅子附近被重兵把守,帶刀侍衛皆是彪形大漢,面上的神色一個比一個凝重。
“出什麽事了?”江琉瑩問門口的侍衛。
侍衛面不改色,道:“教主有令,清剿逆黨。”
“……”江琉瑩早該想到,隻要白非夜回來,羅玉桓他們一幹人等都不會有好果子吃,隻是沒想到動作會這樣快。
“請江堂主回自己房間休息。”紫衫催促道。
江琉瑩點點頭,不再猶疑,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便見零零散散幾個姑娘坐在自己房間裏,開着窗與旁人聊天。她們見了江琉瑩,紛紛像見了鬼一樣關上窗戶。
整個院子突然變得很安靜,靜得詭異。
二人帶着江琉瑩來到她原先所住的房間門外,紫衣道:“宮主有令,江堂主需在此等候,不可出門走動。”
“是,琉瑩知道了。”江琉瑩拱手作揖。
她一直恭敬有禮,可紫衫和紫衣就像沒看見一樣,點點頭就出去了。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
從日落到天明,又是一個日落,每日都有人來送飯,夥食較之旁人好上許多。
日子就這樣過着,直到第三日,她才在院子裏見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白芷。
他穿着白衣,執了一把紅色的傘,信步走在院子裏。
院子裏積滿了白雪,襯得紅傘十分妖冶。
他的身後還跟着兩名侍從,侍從擡着一個麻袋,麻袋裏頭向外滲着血,一滴又一滴,落在雪地裏,形成腥紅刺目的對比。空氣裏漂散着濃烈的血腥味,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旁人見了滿是好奇,可江琉瑩卻十分驚懼。
這是她最熟悉又最害怕的味道。
她捂着口鼻,幾欲嘔吐。
白芷行到她跟前,居高臨下的對着她微笑,眉目中充滿着熟悉的溫柔笑意,輕聲道:“好久不見。”
“那裏頭……裝的是誰?”江琉瑩顧不得問旁的,她呆呆的看着他身後滲血的麻袋,隻覺得雙腿發軟,頭昏眼花。
眼見江琉瑩即将昏厥,白芷立即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腰,将她環在了懷裏,讓她免于跌倒在雪地裏的命運。
“你身子還未大好,不宜久站,快,回屋裏躺着。”白芷十分溫柔,可江琉瑩卻不依不撓。
她推開他,又道:“那裏頭裝的是誰?”
白芷歎了一口氣,然後在她耳邊淡淡道:“羅玉桓。”
“羅堂主?”江琉瑩瞪大了眸子,滿眼不可置信。
她推開白芷,激動地追上侍衛,想要打開袋子。
兩個侍衛看了看白芷,白芷點了點頭,他們才松開手。
江琉瑩顫抖着打開麻袋,映入眼簾的便是羅玉桓帶血的人頭。
羅玉桓雙目圓瞪,兩眼無神,看得出他死前沒有什麽怨恨,隻不過到底還是有心願未了,終是閉不上眼。
他的脖子上,碗口大的傷疤觸目驚心,頭下便是一灘血肉模糊的骨肉,爛成一塊塊,分不清哪裏是腸子哪裏是内髒。
那場景,堪比修羅煉獄。
“他……怎麽死了?”江琉瑩看着侍衛,喃喃問。
侍衛恭謹的淡道:“教主有令,朱雀堂主羅玉桓罪無可赦,着令其生剮,死後屍身扔下亂葬崗喂狗。”
侍衛說了許多字,但在堂會上,白非夜其實隻說了四個字:“剮了,喂狗。”
生剮,就是一刀刀淩遲,直到最後斬頭時才可斃命,這個過程往往會持續半天。被剮之人,大多因失血過多而死,這樣漫長的痛苦,江琉瑩親眼見過,她曾親手這樣剮過一個人。
江琉瑩跌坐在台階上,衆人都不明白,她爲何如此。
羅玉桓死了,所有人都想放鞭炮慶賀,唯獨江琉瑩,失魂落魄就像死了至親。
“果然是羅扒皮的走狗,也隻有江琉瑩會可憐他!”
“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洩我之恨,爲什麽不連江琉瑩一起剮了!”
這樣的言論不絕于耳,江琉瑩都像沒聽到一般,仍舊抱着那一堆血肉。
她哭不出眼淚,但她面上那分刻骨的心痛卻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羅堂主到底給了她什麽好處,她竟這般傷心。”
“誰讓她是羅堂主的枕邊人呢?”
“我隻求教主趕緊來我們這兒,把那些欺負我們的人統統都給處死便好了!”
衆位女子拍手稱快,絲毫沒留意到白芷站在江琉瑩身後,面上那凝重的神色。
江琉瑩始終抱着那灘骨血不肯撒手,侍衛爲難,看向白芷。
白芷不得已,隻得揚了揚手道:“你們先下去。”
“是。”侍衛颔首,退了出去。
白芷走近江琉瑩,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别難過了,他早該料到自己會有這一天。”
江琉瑩失神,沒有理會他。她隻是緊緊地抱着那灘骨肉,悲恸久久不能散去。白芷也不生氣,就着雪地坐下,背部緊靠着她。漫天的白雪紛紛而下,冬天的嚴寒侵蝕着大地。
“這應當是今年冬天最後一場雪了,往後的日子便是春回大地,風和景明。”白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他說:“以後有我在,不會再讓你受傷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