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裏的濕氣很重,她總要時刻注意腳下才不至于滑倒。道路兩側的燭火明明滅滅,映照在人面上使人端端多了幾分陰氣,江琉瑩眉頭微皺走進了地牢最底層,濃重的血腥味立刻撲面而來,就算已經在這裏出出入入了近十年,她也依舊不能适應這裏的肅殺之氣。
地牢内的教衆換了一批又一批,死了的,瘋了的,好歹他們算是出去了,而自己,卻不得不苟延殘喘地繼續活下去,都說吃苦是了苦,享福是消福,可她受了如此之久的苦,福分似乎還是離自己很遠……
“是羅玉桓那小賊的走狗麽?來給老子提鞋都不配,滾!”地牢深處傳來鐵鏈叮铛作響的聲音,一渾厚的男聲在地牢内回響開來,驚醒了看守牢房的兩名小厮,其中一名下意識便張口怒罵道:“嚷什麽,嚷什麽?擾了你爺爺的好夢,看我不抽死你!”
牢頭說這,便從牆上取下了馬鞭往裏沖去,江琉瑩立刻上前将其攔下,低聲笑道:“那老東西發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大過年的小哥何苦爲了他而動氣?琉瑩這次備了些好酒好菜,專程來給二位小哥消消火。”
牢頭一見來人是江琉瑩,立刻便賠了笑臉,一口一個掌事姑姑叫得十分甜膩,他道:“小的真真有愧,怎敢勞您大駕親自送來酒食。”
老頭說着推拒之詞,手裏缺迫不及待地将酒菜自那食盒中取出來,末了,對着江琉瑩又是鞠躬又是磕頭,宛若見了生生父母一般。
江琉瑩對此隻是恬淡一笑,拎着剩下的菜式往裏走去。
待她走遠了,另一瞧上去頗爲青澀小厮立即問道:“嘿,剛剛那誰啊?看上去來頭不小哇……”
“嗤,她?”先前那名小吏一改之前卑躬屈膝的模樣,滿臉不屑地啐了一口:“那人不過是羅玉桓的姘頭,自己沒什麽本事,成天隻知道跟在羅堂主身邊吹枕邊風,哄的他把整個朱雀堂的姑娘都交給她管,一個女子成日耀武揚威招搖過市,真真教人惡心!”
“羅堂主的手下不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兒麽,怎麽會有這麽難看的?”小厮不解,心裏暗自有些失望,若這樣的人都可以稱作美人,那他便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可不是麽,”牢頭遂又狂灌了一口酒,不多時便酒氣上頭,面頰绯紅,像那話簍子一般止不住嘴:“聽說啊,她剛來神教的時候連條狗都不如,要不是前任朱雀堂主羅百長賞了她一口飯吃,她早都餓死了!可結果呢?她爲了保住自己性命,下毒害死了羅堂主,死後還将他的屍身給淩遲了,你說,這等惡狗羅玉桓他怎敢帶在身邊的?”
“這裏頭莫非還有貓膩不成?”
“還能有什麽貓膩?這叫烏龜王八一家親!”牢頭極爲不屑地哼了一聲,“她叫什麽來着,蔣……蔣琉瑩,對喽,她可是羅玉桓的左右手哇,半山腰上那座宅子裏,誰不是被她調/教得服服帖帖的?那手段,啧啧……”
另一小厮見他眉目含笑,便打趣道:“怎麽,難不成你還想去舒坦舒坦?”
“何止想,爺爺我遲早得讓她們服侍個幾回。”
“嗤,等你先從這地底下升官到了地面上再說罷!”小厮幹笑幾聲,抹了抹嘴邊的油水。
二人不顧形象地砸吧着雙唇,一面吃着江琉瑩送來的酒食,一面說着頂上之人的是非,神色間十分的滿足。
這廂,江琉瑩越往裏走,地牢便越寬敞,最裏邊的牢房出乎意料的大,足以關下二十人的牢房此時卻隻有一人被鐵鏈鎖在銅壁之上。
那人劍眉星目,絡腮胡子爬滿了整個面頰,健碩的身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其中以鞭痕爲最。
“我不是來給你提鞋的,”江琉瑩面色恬靜地看着身前的中年男子,笑道:“我是來送你上路的。”
“哼,羅玉桓那小兒終于舍得殺我了麽,也難爲他能拖這麽久!”壯漢大笑三聲,眉宇間竟無一絲畏懼,“說罷,什麽時候?”
“……”江琉瑩微笑,并不答他,隻徑直走上前去,将食盒内的飯菜一一取出,随後置于一案闆上将之遞進了牢房内,道:“吃罷,黃泉路上做個飽死鬼總比餓死鬼強。”
漢子想了想,顧自暗笑了幾聲,随即抓起一個饅頭,一口下去便咬掉了大半,朗聲道:“我在這裏待了這麽多年,第一次發覺你很順眼,你若是沒有那些皺紋,再将那遮擋面容的長發束起,想必也當是個美人兒,姓羅的那孫子怎舍得派你幹粗活兒?”
江琉瑩聽了這話隻暗自哂笑,并不答話。也許是知道自己已命不久矣,平常無話之人,今日竟變得十分聒噪,她揉了揉耳朵,側頭看着牢内狼吞虎咽之人,深覺世事無常,讓人感傷。
當年意氣風發的重冥教右護法周子正竟落到如斯地步,這是她無法預料的,想必周子正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素來稱自己是一代豪傑,而如今卻隻求速死,他就像被折掉翅膀的雄鷹,落在這地牢中,變成了一隻落湯雞。
好在,那份睥睨天下的氣焰卻是如何也泯滅不掉的,這些年來,他從未向羅玉桓低過頭,也正是因的如此,堂主是如何也不會殺掉他的。
“吃好了?”
“吃飽了!”周子正放下碗,一抹嘴,大咧咧地剔牙道:“味道不錯,上路飯原來如此美味!說罷,什麽時候送我上路?”
江琉瑩信步上前,收拾好了食盒,繼而詭秘一笑:“羅堂主說了,您是他的‘心頭肉’,自當會留你一條全屍,剛才的飯菜裏已經混了鸩毒,您會死的很平靜。”
周子正聽了這話,呆愣了一陣,随即又顧自大笑起來,眉宇間滿是解脫,連帶着鐵鏈來回搖晃,叮叮當當響徹牢房。
江琉瑩又站了一會,便轉身離去了。
她剛回到了門口,牢頭立刻起身迎來,佝偻着背部點頭哈腰道:“大人好走,小的們敬謝不已。”另一名小厮被他拽了拽,趕緊也跟着跪倒在地。
江琉瑩轉過身子,從兜裏拿出兩錢銀子,遞給牢頭,道:“好生照顧他。”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牢頭一臉谄媚,接過銀子笑得如花般燦爛。
江琉瑩剛想離去,又似突然想起什麽一般,回頭道:“對了,我不姓蔣,我姓江,我的名字叫江琉瑩。”說完,她一臉平靜地轉身離去。留下兩名小厮,石化當場,久久不能言語。
他們的眼神交流似乎在說:
“她聽到了?”
“她聽到了。”
“她怎麽會聽到?”
“她就是聽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