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朱雀堂,羅百長便命人去将江琉瑩帶來。
隻看了第一眼,他就覺得很喜歡她。
“你叫什麽?”羅百長笑道。
“江琉瑩。”陸小妹幾乎都不需要再想,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以後不管誰問,這就是自己的代名詞了。
此言一出,不出意外的,惹得身旁一幹人等嗤笑不已。
“天下并非隻有江月華之女可得琉瑩之名,恰好我也喜歡,不可以嗎?”陸小妹擡頭,看着羅百長。
羅百長被她這樣一看,反倒覺得是自己太過拘泥,于是‘哈哈’一笑,捋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笑道:“好好好,你就是我們重冥教的小琉瑩,照我看啊,模樣也未必比鏡雙宮的江琉瑩差上幾分,你們說是也不是?”
“是。”柳兒等一衆婢子捂着嘴偷笑,陸小妹卻毫不在意,大方地接受羅百長的誇贊,這一副驕傲得模樣,讓羅百長更加歡心。
‘江琉瑩’機靈,漂亮,雖然不知道鏡雙宮中的那一位有多美,不過就眼前的這一位來說,她長大了也必是傾城禍國之貌。
不過他喜歡她倒不是因爲相貌,而是因爲羅玉桓。
隻要是玉桓喜歡的,他必待之如珠如寶。
羅百長命身邊的另一婢子柳兒帶她去洗澡,洗幹淨了又賞了幾件好衣裳。十一二歲的模樣,打扮起來卻平添了幾分嬌媚,若不是因爲她内息全無不會武功,見過之人怕是都要以爲她就是鏡雙宮的‘江琉瑩’了。
“讀過書麽?”羅百長從藏書架上掃過,看中了一本《三字經》,剛想要拿下來,卻聽江琉瑩在身後道:“讀過《四書五經》,《時文》,《漢書》,《二十四史》,還有……”她做出一副努力回憶的模樣,羅百長則默默地将《三字經》放了回去。
“書讀得不少,寫幾個字來看看。”羅百長将筆墨紙硯在桌上一字排開來。
陸小妹也不扭捏,幾乎不需要費什麽神,一篇百來字的經/文便躍然紙上。瞧上去書法工整,一筆一畫皆賞心悅目,教羅百長好一陣新奇。
“鏡雙宮中有位武狀元,咱們重冥教有個文狀元,同名同姓不說,就連年歲也相仿,真是教人驚奇。”羅百長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笑道:“你家住何方,從哪裏來?”
陸小妹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失憶了?”
“嗯……”陸小妹點點頭,如實相告:“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陸大哥的房裏了,其餘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直到後來被玉桓哥哥帶回來,我才真正算是有了家。”
“哎……好罷,過去的事情不提了,以後我們就是你的家人。”羅百長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
“是!”陸小妹一臉笑意,發自肺腑的開心。
“可學過武?”羅百長又道。
陸小妹面露疑惑,撓了撓頭,仔細的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罷,以後本座重新教你便是。”
羅百長和煦一笑,從此以後,羅玉桓不在的日子裏,羅百長便将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她習武。
但是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半年過去,她的武學毫無進展,招式學了個十成十,但是内力毫無進展。羅百長遍查典籍,翻閱了無數醫書,仍是找不到原因。
“不應該啊……”羅百長唉聲歎氣,惹得陸小妹也覺得很内疚。
“羅叔叔,不學功夫也沒關系,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陸小妹安慰道。
“不學武功沒關系,可照理說,你筋骨不錯,該是練武的好苗子才是,可怎麽……就是沒有内力呢?”
“大概是老天爺不肯給飯吃吧?”陸小妹笑了笑,渾不在意。
羅百長無奈,隻得放棄繼續教她習武的念頭。
他想了想,又道:“人在江湖,總歸需有一技傍身,眼下重冥教樹敵頗多,所謂的武林正教不日即将攻打子月群島,未來如何誰也無法預料,我便教你一自保的法子。”
“什麽法子?”陸小妹好奇。
“易容術。”羅百長笑呵呵的說完,将雙手伸向耳後,不多時,便扯下一塊薄薄的膠狀物。面具之下,羅百長的胡子沒有了,就連五官也并非如平日裏看到的那般年老,而是宛如一個二十歲的少年。
“太神奇了!”陸小妹驚呼。
“噓,小聲些,這是我們的秘密。”羅百長說完,又在自己少年的面上再撕下一片膠狀物,五官便随之變成了一個婦人的模樣。
“你這不叫易容術,簡直是在變臉!”陸小妹連連咋舌,伸手就要去扯他面具。
羅百長笑呵呵的,随她掰扯,但是半晌過後,陸小妹也沒找到剩下的面具。
“爲什麽我撕不下來?”陸小妹洋裝失望。
羅百長笑了笑,才道:“我這與變臉術可不同,所謂易容術,自然是旁人發現不了的,你想不想學?”
“想!”陸小妹滿口答應。
接下來的日子裏,陸小妹跟着羅百長學習,進步驚人,幾乎都是一點就通,羅百長對她更是喜歡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将她指給羅玉桓當媳婦。
但是這些日子,羅玉桓卻甚少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麽,陸小妹問起來,羅百長也隻是一臉凝重的搖頭。漸漸地,她也不再問了。
時間匆匆而過,日子過的舒心且随意。直到來年十月,子曰群島之中突然出現了一隊船隊,足有上百艘之多。
“有敵人——!”
“快,吹号角示警,點烽火通知教主——!”
“不好了,敵人已經攻進天塹灘了!快撤退——!”
霎時間,子月群島上下戰鼓擂擂,嘶聲震天。濤聲,火光,劍影,還有漫天的血光,此起彼伏,相互交雜在一起。
“出什麽事了?”陸小妹自午睡中驚醒,身邊卻空無一人。
往日裏羅百長總會守在她身邊,等她醒了,總會有一碗冰鎮綠豆粥,或銀耳蓮子羹等着她,可這一日,她醒來以後,隻剩下耳邊充斥着的厮殺與悲鳴。
“武林正派不日将圍攻子月群島,與重冥教決一死戰。”這一句話在陸小妹腦海中盤桓,她這才想起,這一年來,教中之人常常念叨的圍攻雙月崖之事,她本以爲是開玩笑,卻沒想到今天,居然真的發生了。
從前,她經常擔心地問羅百長:“武林中人攻進來了怎麽辦?”而羅百長總是笑呵呵地回答:“放心吧,重冥教有天險護衛,他們進不來,除非……除非有内鬼。”
“倘若真的有内鬼怎麽辦?”
“重冥教不會有内鬼,我們誓死效忠教主。”
羅百長說完,陸小妹又放下了心來,她想起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教主白秋寒,他如玉般的模樣還在自己腦海中,曆久彌新。是啊,重冥教中之人,都對白秋寒有忠心耿耿,有這樣一個教主在,誰會背叛呢?
但直到今日,武林正教十大門派,在無雙城主沈無月的帶領下,驅艦船一百二十艘,直逼子月群島雙月崖。步步爲營,步步緊逼,絲毫不像是初次抵達。所有的征兆都表明:重冥教出了内鬼。
重冥教被正教人士偷襲了總壇,雙方在雙月崖曆經十日殊死纏鬥,節節敗退,不得已隻能退守子月群島的腹地玉竹峰。
玉竹峰乃是一座筆直陡峭的高山,易守難攻,沈無月當即下令撤回。
正派人士來時有一百二十艘船,回時隻剩下六十五艘,可說是損失慘重,死亡人數比重冥教衆還要更多。但是此役,他們卻帶走了重冥教最重要的人物——白秋寒夫婦的頭顱。
沈無月率領正教人士大敗重冥教,緻白秋寒夫婦戰死,此後,他的名号在江湖上愈漸響亮,武林中人無一不以他馬首是瞻。
臨走之時,陸小妹遠遠在山崖上望着,看着他們的船頭上挂着兩顆鮮血淋漓的球狀物體。
那是白秋寒的人頭。
陸小妹捂住自己的嘴,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知道,這一刻,被衆位長老保護起來的白非夜定是與自己一般模樣。
那個不可一世的驕傲的少爺,在這一刻經曆的,怕是連‘滅頂之災’也無法形容的。
“這就是無雙城,沈無月的手段,也不知他嘴裏口口聲聲地喊着誅殺的魔教中人,與他相比,怕還要更加幹淨幾分。”羅百長出現在她身後,一連好幾聲的歎息。
陸小妹聽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她一聽船上之人是沈無月,腦子裏唯一的念頭就是:陸書寒可跟着他一塊來了?他應該已經是無雙城中的徒弟了吧……
羅百長看了一會就走了,陸小妹卻無法平靜,她一直目送着船隊離開,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仍是無法收回目光……
傍晚,消失了許久的羅玉桓突然出現了,在一無人的海灘邊,正與正派中沒來得及離開的人争執。
陸小妹趴在山崖上,恰巧将這一切看在眼裏。這時她才知道,原來不苟言笑的羅玉桓,早已經是正派人在重冥教中的内應。
這一切的腥風血雨,皆因他而起。
爲什麽?
他爲什麽要背叛重冥教?
陸小妹百思不得其解,本想下山去找他問個明白,可還不等她跑出去幾步,便被身後的羅百長攔住:“不要去。”
“您早就知道了?”陸小妹蹙眉。
“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但是沒法阻止。”
“爲什麽呀?”陸小妹疑惑。
羅百長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爲什麽要這樣做,但是我知道,沈無月未必比白秋寒好到哪去,他一時糊塗,被人蠱惑,接下來的後果,由我來承擔。”
羅百長說完,大步走下山去。
他去幹了什麽,陸小妹不得而知,她隻覺得看他的背影,孤獨寂寥,似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羅叔叔!”陸小妹不希望他去,她不想再一個人了。她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家。
但是這并不是她能夠阻止得了的,羅百長輕功在她之上,片刻的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
與此同時,在玉竹峰半山腰的山洞裏,正燃起一場熊熊大火。
沈無月臨走之前,下令放火燒山,将魔教中人趕盡殺絕。
白琳琅記起白非夜被自己藏在了後山山洞之中,随即不顧一切地沖進火場,将昏迷的白非夜抱了出來。
白非夜因吸進了大量的塵煙,整個人顯得很虛弱,當他緩緩睜開眼,入目的便是白琳琅被大火燒的面目全非的模樣,他僅僅能從她的眼神裏的關切看出來,這是他曾經貌美如花的姐姐。
“姐姐……你的臉……”白非夜的淚水奪眶而出,可下一刻,他卻被白琳琅打了一巴掌。
“啪!”地一聲,幹脆又決絕。
“不許哭!”白琳琅不顧臉上被大火燒傷的疼痛,反而沉着一張臉,露出從前從未有過的凝重,對白非夜鄭重道:“你該記住的,是這一刻心頭的仇恨,父母的仇,從此以後,我重冥教與無雙城勢不兩立!誓與沈無月不死不休!我定要那沈無月家破人亡!教他無雙城雞犬不甯!”
“以後……我就是姐姐的依靠……父母的仇,我們一起報,”白非夜心頭痛極,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重重地朝大海磕了一個頭:“爹爹,你的仇,我一定讓他沈無月十倍奉還!”
十月一役後,白琳琅被大火毀傷面頰,整張臉有一半皆被火燒傷,心性越發殘忍,暴虐無度。她爲查内奸,倒行逆施,本着甯可錯殺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的原則,不惜殺盡教内一幹元老,緻重冥教内外樹敵,元氣大傷。
那幾天,教内四處都飄蕩着血腥味,被海風一吹,便在群島環繞,經久不散。
待排查到朱雀堂時,頭一個被帶走的便是常年不在島内的羅玉桓。羅玉桓被人搜到與外人往來通信的證據,被帶往囚室,生死未蔔。
羅百長一夜白頭,第二日,便拉着琉瑩,與她交代遺言:“琉瑩,你很聰明,盡得我的真傳。你一定要答應我,等我死後,便将我送到囚室,去将玉桓換回來。”
羅百長說話的時候,不許陸小妹插嘴,他接道:“玉桓還年輕,難免氣盛,你比他懂事,必要時候,請一定要救救他,如果不行,至少也該給他留個全屍,不要讓他跟我一樣……不得好死……”
羅百長說完,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那時,陸小妹還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隻知道重冥教血腥味濃重,卻因羅百長的庇佑,她過得到還不算難受,但是羅百長死後,卻留給了她一封信。
信裏,他特地囑咐陸小妹,等他死後,要将自己的屍身一片一片的淩遲,然後經由她的口,告訴刑官:“内應是朱雀堂主羅百長,其子羅玉桓洞悉之後,命手下人大義滅親,爲了将功贖罪,特将罪人羅百長淩遲處死,以平衆怒。”
信上的内容教人發指,她卻不得不照做。
羅百長死了。
爲救羅玉桓而服毒自盡。
爲了保全羅玉桓,羅百長陪上了自己的性命。
陸小妹照他的吩咐處理了他的屍身。
每一刀都讓她哭得泣不成聲,每一刀都讓她遲疑許久。
她下不去手,卻又不得不繼續做下去。
那一整日,她都坐在院子裏,做着一個尋常人家的十歲孩童根本無法想象的事。
她的雙手沾滿了養父的血,身旁是散落的血肉。
從此之後,在這重冥教裏,
又隻剩得她一個人了。
……
前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