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蜀中太液府的鬧市區内,有兩名衣衫褴褛的孩子,一男一女,他們皆面黃肌瘦,形如枯槁,已經躲在大榕樹後窺伺賣饅頭的小攤販多時,然而卻遲遲不敢動手,踯躅不前,想來是要等到那日頭高上人滿爲患之時,才得趁亂偷走幾個饅頭借以充饑果腹。男孩稍稍年長,約莫十四五歲,女孩年幼,不過十一二歲。
這時,女孩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兩聲,少年面色一滞。
“小妹,你很餓麽?”
“餓。”
“想我陸家一脈單傳,到了我這代居然淪落至街邊行竊!”身形略顯高大的少年目不轉睛地盯着饅頭攤咽了口口水,眼裏精光四射,尤是越想越惱火,接連啐罵道:“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不等了!”說罷,拉着身後尚有些呆愣的陸小妹向前沖去,徑直搶下了兩個饅頭塞在她懷裏,随後又自己拿了四個揣在兜裏,于是立刻撒丫子就跑。
可是陸小妹卻沒有反應過來,她看着手中的饅頭怔怔出神,隻覺得……隻覺得自己本不應會是行那偷竊之事的人……
“呆小妹!你還愣着做什麽,快跑呀!”等得少年跑出了幾丈開外,這才發現陸小妹沒跟上來,遂又立刻折返了回去,牽起呆在原地的她腳底抹油。
那賣饅頭的小厮将是反應過來,立刻便從鋪子下抽出兩把殺豬刀,當街叫罵道:“龜兒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活膩歪了?”說着便是向他二人追來。
可過了良久,卻還是被他二人甩得老遠。
那少年郎腿腳輕靈,顯然練過家子,氣兒都不帶喘一口,邊跑邊笑道:“老子隻是跟你借,過些時日等爺爺發了,自當十倍送還于你,一個子兒也不欠你的,可你若是一直追着咱們,隻怕你那個饅頭攤就不保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餓肚子的可多的去了!”
“就算我的鋪子沒了,也要拉着你倆去牢裏陪葬,龜兒子,爺爺我跟你沒完!”那小厮說是如此,卻是立刻停下了腳步,揮着菜刀罵罵咧咧回到了自己的攤位,邊賣饅頭邊咒罵着,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哈哈哈哈——這小兒哪裏會跑得過我?”說着,少年狠狠咬了一口饅頭,笑着回過頭卻見小妹面色慘白步履虛浮,險些便是要昏倒在地,幸得自己反應敏捷抱住了她,這才讓她不至于同地面來個親密接觸。
“小妹!你怎麽了?”
“陸大哥,我沒事……”
“這叫沒事?你以爲我的眼睛是白長的?”少年陡然提高了音量,遂又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道:“都怪我,一心想念着快些逃,卻忘記了你是個不會功夫的!”陸書寒一面自責,一面将她扛上肩,又急急向前跑去。
此乃是非之地,不能就留,若不及時離去,隻怕那小攤販會央些捕快來尋他二人,到那時便是插翅也難逃了。
“陸大哥,你這般待我,讓我好生過意不去……我已經連累你太多時日了!”陸小妹俯在陸書寒肩窩裏嘤嘤哭泣,“當日我沖撞了小姐的雪花骢,若不是有你替我求情,我隻怕早已死在她的馬鞭之下,可我卻連累你一齊被她趕出門,我……”
陸書寒聽到這話便不開心了,立刻打斷她:“那林菁菁本就不講理,仗着自己是唐門的大小姐便作威作福,對待下人全然不當人看,我遲早也是要離開的,你自責作甚?”
“可你……明明是那麽的喜歡小姐。”陸小妹急道。
“以前對小姐好,那是出于道義,誰讓我吃他家飯呢?如今對你好,我是從心底裏願意,”陸書寒兀自失笑,“你我二人再說這個那便是看不起我了,莫要多想,咱們是好兄妹,爲妹妹兩肋插刀那是應當的,咱倆以後相依爲命一條心,過去的就通通忘掉罷!”
“書寒大哥……”小妹聽了這話,心裏也踏實了不少,便俯在陸書寒的肩上不再多話,他隻覺那本不算寬大的肩膀,此刻在他心裏便猶如山一般高大,未來路途再是艱辛迷茫,隻要有他陪伴,他還怕什麽?
“你我二人一條心。”有這一句,勝過萬語千言……
約莫一月前,陸書寒還是唐門門主的掌上明珠林菁菁的陪練。
一日,他在河邊發現了昏迷中的陸小妹。陸小妹身子單薄,面色慘白,于是他心生憐憫自作主張将她背回了唐門中,假借林菁菁的名義囑了府上的私宅大夫爲其治病,精心調養了半月才算是康複過來,豈料這陸小妹醒後卻全然不記得前塵,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通通忘了個幹淨。
陸書寒想當然的認爲這少女同自己一樣,父母雙亡,念其身世同自己相似,不由悲從中來,冒着被門主懲罰的危險将她留在了自己房中,并取名陸小妹。
不料有一日林菁菁新得了一匹大宛名駒雪花骢,興奮之下來到他的屋子,卻發現了房裏的陸小妹,不知爲何勃然大怒将她趕出了屋子。陸小妹一個沒站穩,便沖撞了那匹雪花骢,引得馬匹發狂,耗費了不少人力才将它制住。
林菁菁越想越光火,便是拿着馬鞭往她身上招呼,到如今也還能見着陸小妹身上那一道一道的血痕。念及此,陸書寒心中也多有負疚,身子單薄至斯的小妹身體本就不太好,如今更被這一頓鞭子好打,不知日後會否因爲這個而落下了病根?
陸書寒突然身形一滞,停下了步伐。
“怎麽了,書寒大哥?”陸小妹迷惑地擡起頭,隻看一眼便全明白了。
和風熏柳,花香醉人,正是蜀國春光爛漫季節。
太液府西門大街上,青石闆路筆直地伸展出去,直通西門。一座建築宏偉的宅第赫然映入眼底,繡龍的青旗迎風而舞,‘唐門’兩字銀鈎鐵畫剛勁非凡,刺得人眼睛生疼。
“轉了個圈兒,又回來了。”陸書寒搖頭失笑。
“……”陸小妹聽着陸書寒的打趣,沒覺得好笑反而甚覺凄涼,不知該如何回答,便隻有沉默了。
“阿爹我要去找大師兄!”突然,一女娃娃奶聲奶氣的話語打破了沉寂,自那唐門裏走出了一名紮着羊角辮的小女孩,走路一搖一擺甚是惹人愛憐,那尖細的童聲聽來也是如沐春風一般,讓人神清氣爽。
正在這時,一陣急烈的馬蹄聲接踵而至,高頭大馬之上,一少女身着白衣,眉目中透着十分的自信,眼睛長在頭頂顯然沒有看見那女娃,而那女娃娃也已經被吓傻了一般,呆愣在當場邁不動雙腿。
眼看那女娃娃便是要慘死在馬蹄之下,陸書寒眼疾手快立刻放下了陸小妹,沖上前抄起那女娃,将之抱在懷裏滾至一旁,這才險險避過一劫。
“哇——”
過了半晌,一聲響亮的哭啼,将吓傻的幾人重拉回了現實。
“珊兒,珊兒?”自那朱漆大門内急急走出一名婦人,生的是慈眉善目,面上卻寫滿了擔心,一見這陣仗立刻便明白過來出了何事。
陸書寒想來知這婦人當是女孩的娘親,便立刻将這娃娃遞了過去,婦人查探了一番确定沒事,這才放下心來,佯裝愠怒對女娃道:“你這孩子,大師兄已經過世了,你莫不是要去天上找他?”
林菁菁心有戚戚,立刻翻身下馬,施禮道:“沈夫人,菁菁惶恐。”
“林姑娘多慮了,小女無大礙,不過下次可要當心着些,”說罷,沈夫人抱起愛女靈珊,轉而對陸書寒微笑道:“多謝小公子救了小女,公子真是好身手。”
陸書寒被這麽一誇,有些失了方向,大笑道:“這是大丈夫該做的,何足挂齒何足挂齒。”說完搔了搔頭,走到樹蔭底下重新将陸小妹背上肩,正打算離去,豈料門裏走出了三個人。
其中二人正是唐門的門主林之南以及林夫人,另外一人身着玄色長衫,隻見他眉目謙和拱手作揖道:“多謝林兄的款待,在下一家三口輕裝簡行,遊山玩水,二位不必相送,日後若來無雙城境内,陸某自當好生款待。”
“沈城主客氣了。”
三人又是好一陣寒暄,這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是沈城主!無雙城的城主沈無月!”樹蔭下,陸書寒發出驚呼,陸小妹眉頭緊鎖,表示不解,陸書寒也不解釋,徑直背着她,尾随在那一家三口身後。
林菁菁見了陸書寒,本來有些高興,以爲他是活不下去了隻得回來求自己,本欲再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回到自己身邊,誰知這不識好歹的竟然背着那乞丐跟着沈無月,林菁菁在心底裏啐了一口:“狗腿就是狗腿,永遠也别想本小姐再正眼瞧你!”
說罷,林菁菁一拂袖便入了内堂,朱漆大門在她身後重重地關上,其上刻有‘唐門’兩個大字的牌匾頹然震了三震。
客棧内,陸書寒拉着陸小妹跪在沈無月身前,沈夫人抱着沈靈珊坐在一旁喂着吃食,沈靈珊一邊吃一邊饒有趣味的看着二人。
“我與小妹自幼父母雙亡,求沈城主憐憫,收我二人爲徒!”
“噢?”沈無月有些詫異,‘這二人是如何知道我乃無雙城城主的?’雖心中有異,面上卻不含糊,笑問:“你倒說說我爲何要收你二人爲徒?”
“我……”陸書寒一向腦子靈活轉得快,此刻卻是語塞了,想着:‘是啊,我不過市井一混混,人家無雙城爲何要收我爲徒弟?’陸書寒有些洩氣,左手緊緊握住了陸小妹的右手,二人能不能擺脫行竊乞讨的命運,就看今日能否成功了。
“夫君,他當有些本事,今日我珊兒險些慘死在林菁菁的馬下,幸得這位少年郎出手相助,這才幸免于難,于你于我于珊兒都有大恩。”
沈無月聽了夫人這話,便重新大量起二人來,眯着眼思量了一會,突然左右手齊出,分别扣上了陸書寒和陸小妹的脈門,過了半晌,笑道:“好罷,既然你誠意如此,那我便答應收你爲徒,隻是她……”說着,瞥了一眼陸小妹,接着道:“日前我痛失愛徒,無雙城隻缺了一名弟子,我隻可收你一人爲徒,你可願意?”
“夫君……”
“诶,莫要多言,我心意已決,”沈無月打斷夫人,繼而對陸書寒道:“回答我,你可願意?”
“我……”陸書寒猶豫了一下,陸小妹聽到這,通身一震,想要縮回手去,卻不想陸書寒立刻握緊了她的手,任陸小妹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隻聽陸書寒堅定地搖了搖頭:“我不願意,多謝沈城主擡愛,小人告辭了!”說罷,便是扶起陸小妹,二人一齊走出了客棧。
沈夫人立刻追出來,上前攔住他二人,微笑道:“我已經囑掌櫃的多要了一間上房,今日便住下來罷,等會讓小二的燒些好菜,改明兒個我再去給你們買兩件新衣裳換了,到時再走也不遲,做不成師徒,情義也還是在的。”
陸書寒二人想了想,便是随她回了客棧。
入夜,二人沐浴更衣完,便和衣躺在床/上聊天。
“小妹,你說,咱要是去了無雙城,成了無雙城主的弟子,那多給祖宗長臉增光啊!以後大家都得叫我一聲書寒大俠!”
“書寒大哥,那其他人不是得叫我小妹女俠了?”
“小妹女俠,不錯,很有一代宗師風範,哈哈哈哈——”陸書寒顧自笑了一會,轉頭卻發現陸小妹眼裏明明滅滅泛着水光,悻悻焉甚覺無趣,便拉過小妹的手,翻身壓在陸小妹身上,道:“不去無雙城,咱們照樣能成爲大俠,你不要難過了。”
“書寒大哥,我是替你難過,大好的機會就在眼前,你何苦爲了我……”
“閉嘴!”陸書寒打斷她道:“陸小妹你記住,我生在這個世上,隻是想快樂的活下去,如若我爲了個人私利而背棄親人朋友,我會内疚一輩子,甯願自己從沒生在這個世上過,你說,我能讓自己陷入不義之地麽?”
“你是我的朋友,一輩子的朋友,你在哪我便在哪,我要的是不離不棄好好活下去,你明白麽?”
陸小妹聽了這話,用盡了力氣回握住陸書寒的手,笑道:“我會的……我會好好活下去。和你一起。”
“……”陸書寒盯着她殷紅的唇看了一會,眼神不自覺的向下看去,白皙的脖頸着實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在她的周身有一股極淡的香味萦繞着,若不是二人身體緊貼,他從前倒是從未聞到過。
此刻,陸書寒隻覺得有股莫名的躁動險些便要破體而出,卻又強迫自己不去想它。
陸書寒迅速翻下身,和衣躺在床外沿,将小妹護在了裏邊。
“睡吧,明日我們啓程去少林寺。”
“好。”
翌日清晨。
沈無月夫婦正在房中用早膳,沈靈珊趴在床/上迷迷糊糊瞧着二人,氣鼓鼓的噘着小嘴,想來應是不滿娘親太早叫起床。正在這時,陸書寒突然橫沖直撞進了門,打破了這一室的平靜。
“求沈城主幫我看看這上面寫了什麽?我不識字!”陸書寒揚起手中一封信紙,交與沈無月道。
今日一早,他将将轉醒便發覺身邊的半個床鋪是空的,房内哪裏還有半點小妹的影子?他着急地尋遍了大半個太液府,依舊沒有她的身影,待他回到客棧,才發覺桌上放了一張字條,奈何他卻不識字。
沈無月接過信紙,一字一頓念道:“吾兄,勿念,小妹絕筆。”
“小,小妹,她這是什麽意思?”陸書寒聽罷,頹然跌坐在地上。
沈無月歎了口氣,道:“她這是不想拖累你,你可明白?”
“我明白、明白……可是她一定不會想不開!我們昨晚才說好的要不離不棄!”
“就算她沒有死,想必也再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你還是跟我回無雙城罷。”
“……”
“傻孩子,還不快磕頭拜師?”沈夫人笑道。
“師……”陸書寒話到嘴邊,突然愣住,滿臉的不可置信,半晌過後直起身子,跑出了房間,風風火火間連帶撞翻了一個紅漆木凳。
若說陸小妹會做傻事,他陸書寒是百萬個不相信,昨夜她才答應了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今日又怎會去尋短見?
陸書寒跌跌撞撞走在西門大街上,隻覺迎面走來的每個人都像陸小妹,可定睛一看,卻又都不是,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客棧内,沈夫人憂心忡忡,面露難色道:“夫君,就任由那孩子離開了?”
“他會回來的,”沈無月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倒是另外那個孩子,真真可惜了,本以爲她隻是個小叫花,身體底子薄活不過成年。現在想來,她也應是出自書香大戶,”他瞥了一眼桌上那一箋信紙,不無失望道:“若知道她有得這樣一手好字,我也不至于将她拒之門外……”他說話的聲音猶如呓語,隻他自己一人可以聽到。
沈夫人則抱着珊兒逗弄,一時間分/身乏術,也實在管不了其他那麽許多。
……
也許是造化弄人,也許是有心人巧布天機。三日後,在燕水塘邊發現一溺死的少女,女孩全身腫脹,面色烏青,教人斷然認不出她本來的面目。
陸書寒苦尋三日,滴水未進,終是無果。末了,他孤身一人端坐在水塘邊,怔忡地望着水面發呆,而彼岸,正是那名少女無人認領的屍體。
“你可願意跟我回無雙城?”
陸書寒聞聲擡頭,正對上沈無月溫潤謙和的眉眼,一時間胸中五味雜陳,淚水不自覺奪眶而出,“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她已經死了。”
“她不會死!她一定還活着,隻是……生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沈無月一臉釋然,并不說話,陪他在岸邊坐了一整日。
直到太陽下山,晚霞遮天,才淡淡道:“陸書寒,你可願意做我徒兒?”
“……”
陸書寒沉默了片刻,才重重地點了頭:“我願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