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邊的他依然面無表情,靜靜地走過去,我一把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他回頭,我搖頭,眼淚始終沒有滴下。
“沒事。”他輕輕拍我的手背,“如果擔心,轉過身不要看。”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唯有我悄悄轉過身去,淚水終于忍不住,耳邊傳來他努力上馬又一次次跌下的聲音,我握緊拳頭,大将軍洪亮的笑聲穿透雲霄。可惡!我咬牙,回頭恨恨地瞪着他。
“阿素耶末帝……”耳邊傳來他的聲音,他急急地叫我。
我沒有回頭應他,隻是收起自己的目光,又恨恨轉過身去。我可以無懼那位大将軍殺人般的目光,卻無法違背他的心意,他說要我忍的,出門前我便答應了。
許是将軍玩夠了,讓人把馬牽走,又給他趕了輛牛車來。他的花樣真多,牛車,在龜茲是窮苦人家坐的車。
他玩夠他了沒?我雙腿酸軟,隻覺腦子隐隐作痛。我還是幫不了他,他依然會受那麽多的苦,而我隻能背轉身去獨自掉淚,我不甘心。
我是阿素耶末帝,前龜茲王白純的女兒。這裏是龜茲,此時已被中原和西域聯盟的大軍攻破,立了王叔白震爲王。我身邊的這個男子,便是龜茲的一代高僧,鸠摩羅什。隻是他現在滿身是傷,又坐着牛車跋涉了那麽長的路。這裏是雀離大寺,他修行的地方,如今再回來真是感歎唏噓。僧人不解的目光,他不得不面對的講經大會,世人要怎麽看他?還有人會聽他講經嗎?我又該如何自處呢?我一直在惶恐着。
手裏拿着療傷的藥看他沉睡的臉,該怎麽辦?就算我現在去死也絲毫阻止不了旁人異樣的目光,他們還會敬他是一代高僧嗎?眼淚終于還是決堤,我從未經受過這樣的煎熬,讓自己這麽不堪過。從前就算心裏喜歡他也可以隐忍不說,每日看他高高在上也是幸福的,可現在,真的跟他在一起,卻是一種難言的折磨。是我害了他,如果沒有我……如果沒有我,那位将軍還會找别的女子讓他破戒嗎?
“怎麽又哭?”他醒了,伸手來擦我臉上的淚。
“沒,你痛不痛,我爲你上藥,還是……”趕緊擦幹眼淚對他微笑,從頭到尾他都比我更痛更無助,但他從未表明過。
“背上有些傷自己上不了,還是要麻煩你。”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再對我冷冰冰,或許知道無法再改變我們是夫妻的事實吧。
“明日你就要講經,我擔心……”看他一層層脫下僧袍,我想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徹底,于是找話來說。幸在出門前多給他裹了層僧衣,多少能抵擋點外力。
“妹妹,不用太擔心,就當所有的一切都是佛祖給的修行。所有的事都是要面對的,都要去經曆,然後再過去。”他的話語很輕,他是在爲我講法嗎?
所有的事都要面對,都會過去,好的或者壞的,可是,我看不清楚自己的結局。
“很多時候不要糾纏于自己的結局,你所做的,已經注定了你的結局。”他總是能猜心,輕易看透我在想什麽。
“所以,我想我一定會下地獄。”
“還有我,我們都會下地獄。”他轉頭對我笑,雲淡風輕。
“不,你不會!”我驚慌,看着他的眼睛,又迅速低下頭爲他抹藥膏。“外人都知是我讓你破戒,我毀了你的修行。”
“破戒不是一個人的事。”
長久的沉默讓我窒息,要怎麽救他才好?自從嫁給他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記起某日父王在母後的宮裏用膳,我正巧在旁邊玩耍,他們說起了我這位大名鼎鼎的表哥,說起他曾經有的一個預言,若三十五歲他破了戒,便無法成爲一代宗師。今年他恰巧三十五歲,而在世人眼裏,他也破戒了。一代宗師……我很惶恐,真的會成爲一代宗師的他,如今卻成爲了我的丈夫,這讓我情何以堪。
“阿素耶末帝。”
“什……什麽事?”發覺自己爲他塗了厚厚的好幾層藥膏,才知道自己走神已久。
“不要想太多,這件事已經發生了。我們都無法改變,不如順應天意吧。”他站起,一件件穿回衣服,轉身深深地看着我。
我想我的臉一定更紅,于是不自在地咳嗽一聲,“法……呃表哥,我們一定有辦法的,這位将軍一直不肯離開龜茲,不過是想在這裏自立爲王,王叔他們肯定巴不得他走,隻要我們想辦法讓他離開就好了。”
“是嗎?”他輕聲歎息,“隻怕要他離開沒那麽容易,也許那時,也是我離家的時候了。”
“你是說他會讓你跟他一起走?”這怎麽可以?
“他應該不會允許我脫離他的控制範圍之外吧。”他依然淡淡的聲音。
他什麽都知道,卻從未想過要怎麽爲自己脫困。他對一切都泰然處之,卻從未想過要怎麽爲自己正名。那些難聽的話他也聽到了吧,剛到雀離大寺時那些人圍着我們,說什麽法師居然也取妻,說什麽一代高僧不過虛名,他在牛車上連一個表情都沒有,坐在馬車裏的我如果不是忍了再忍,早沖出去了。
不,他是我從小的驕傲,我怎麽樣都可以,他不能再受任何委屈。
“等等!”衆人聽着正傷感,林蕭突然出了聲,“她說,中原和西域的大軍?當時他們是聯盟的?但你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南甯沒有出過兵。”
歐陽嫣無語,二十年前他們都沒在這裏,上哪裏去記得?當然,南甯的曆史他也是讀過的,二十年前确實沒有進攻過龜茲,所以,中原大軍哪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