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借城北後湖畔雞鳴寺内用齋飯,卻有蘇高照手下的夥計找上來,傳信說蘇高照提前點檢完了關單,明日即可動身上路,詢問趙當世意見。本來計劃中,最後一日将乘馬去城東北鍾山附近轉悠賞玩,這樣一來便去不成了。趙當世怕華清未盡興,但華清甚善解人意,隻說公事要緊,反過來勸慰了趙當世。于是次日,與蘇高照相會于獅子山北麓龍灣。龍灣一帶船舶廣衆,煙帆映山,上船得風,張帆速行。
離城三十裏,落腳竹筱港,稍事補給後解纜挂帆直發鎮江。沿岸田畝衍沃,人稠船衆,廬舍、寺莊、竹樹等等極盛。夜半聞儀真有亂民暴動攻擊衙署,故而未停,留宿船上。再一日,經蜿蜓蟠伏的瓜步山,順流直抵鎮江。
蘇高照照顧趙當世一行人,空出一日給他們。趙當世遂攜衆登北固山,憑欄北固亭,斟一杯酒,臨風雄壯長詠辛棄疾那首著名的《永遇樂》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周文赫、鄧龍野、滿甯均自感慨,無不擊節高歌,痛飲流淚。
蘇高照歎道:“英雄詩需英雄誦,此幾句詞曲鄙人從小至今聽過不知凡幾,但從未有如趙大人般氣勢豪邁,聞之心情激蕩!”
趙當世慨然道:“人常言‘燕趙多感慨悲歌之士’,豈不知慷慨與否自在人心,何分南北!”
蘇高照笑道:”既不分南北,那便更不分海陸。趙大人長于鐵馬,此去杭州府,與稱雄駭浪的鄭公必能惺惺相惜。“
下了北固山,天色已暗,囿于時短,甘露寺、金山寺等著名處皆無暇去。自鎮江府始,水路轉爲陸路。趙當世買了一輛馬車給華清坐,用以緩解颠簸之碌。一行人走官道,途徑鎮江府丹陽、常州府武進、無錫、蘇州府長洲、吳江等地,一路南下,片刻不停。十二月廿三祭竈節,便到了嘉興府。當日蘇高照在嘉興府南湖湖心島“小瀛洲”上的煙雨樓爲趙當世等人設下大宴,慶祝小年,席上說道:“這小年,官家過廿三,百姓過廿四,水上者則廿五。我鄭家起自大海,鄭公雖已爲尊官,但不忘本,往年都是廿五相慶。今時不同往昔,趙大人等是遠來貴客,鄙人盡地主之誼,自要以大人爲主。”
趙當世舉杯笑道:“這幾年戰事頻仍,趙某營中哪裏還分什麽大年小年,都一股腦過了,有時甚至連除夕也沒空過得。蘇兄情深意重,體貼周到,趙某心中感激,千言萬語無頭相訴,都化在酒裏,先幹爲敬!”
幾杯溫酒下肚,席間氣氛活躍起來,聊不數句,蘇高照忸怩道:“鄙人方才問過,鄭爺不在嘉興,将直去杭州府。是以......恐怕還得勞趙大人多費些腳力。”
趙當世心中略有失望,但一笑掩之,道:“嘉興杭州一線之隔,眨眼便到。況且我等也想去杭州看看那有名的西湖勝景呢。”說着與華清相視微笑。
蘇高照轉道:“不幾日即是除夕。這次除夕,趙大人等就在杭州過,交給鄙人張羅便是。”
趙當世又是連連稱謝,正說間,樓梯笃笃,一個矮壯漢子快步登上樓來,四處張望。趙當世一眼就看到了他,其人雖着漢裝,但皮膚黢黑,頭頂一塊剃得精光發亮,隻留前額一撇以及腦後至頸的一片頭發,另還紮了個突兀的短直辮,不類漢人。這時蘇高照起身,将那漢子迎上桌,笑着介紹道:“各位,這位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
衆人起身行禮,趙當世問道:“觀這位兄台打扮,似乎是日本國人。”
蘇高照應道:“趙大人好眼力,這位客人名喚菊池信亮,漢名藤信亮。家中世代侍奉日本國平戶蕃,藤兄名中的信字就是老藩主所賜。平戶蕃與我鄭家關系密切,有大宗生意往來,藤兄每年都會來杭州府我山五商中清算賬目、盤點囤貨,這幾日恰在嘉興府辦事,隔日也要回杭州。”
藤信亮雖是外番人,但禮數周全,對趙當世等人抱拳道:“藤信亮與諸位見禮了。淨竈膛,送竈王,竈王上天送吉祥。諸位小年歡愉。”官話帶些奇怪的口音,但勝在流暢。
明代中後期倭寇猖獗,倭寇中大部爲漢地刁民罪民,但也有少部分真倭寇,這藤信亮所屬的平戶蕃松浦家就是倭寇産出的主力。平戶地處日本北九州,臨近五島列島并朝鮮,松浦家世代遂以劫掠朝鮮、大明沿海地區爲業,算是有着官方背景的海寇集團。後來日本國内轉向明朝示好,發展勘合貿易,松浦家的海寇事業遭到限制,逐漸演變成亦商亦寇的模式。直到松浦家的盟友、大海寇王直在嘉靖三十八年被明廷擒殺後,松浦家才徹底轉寇爲商,開放平戶港口,迎大明、佛郎機等各國船隻入港交易。如今的平戶蕃藩主松浦棟同樣熱衷海貿,平戶也是封海鎖國的日本唯獨兩個有着幕府核發的朱印狀以及老中所發的奉書、被允許海外通商的港口之一。
“老蘇,明年我藩裏所需生絲、綿、硝石、硫黃的量,怕是要減個三四成。”藤信亮酒量很好,人也爽朗,說起話來也沒什麽避諱,鄭家與平戶蕃之間貿易的些許細節也在不經意間被他透露出來,“幕府裏有消息,過不久,平戶紅毛南蠻的生意就做不成了。他們的生意興許都得搬到長崎,哈哈,這一來貨量可保證不了。”
“咳咳,不妨事,不妨事,這些都好說,都好說......”蘇高照表面上口口聲聲說在座的都是一家人不見外,但神色依然因尴尬而稍有不怿。
趙當世瞧出蘇高照局促姿态,替他解圍,故意問道:“藤兄,從貴國來此一趟,怕是辛苦吧。”
藤信亮咧嘴笑笑道:“不辛苦,若風正,五六日也就到了。”
趙當世驚訝道:“我本謂兩國相隔千裏,來去甚艱,豈知如此便捷!”
蘇高照說道:“藤兄說的是最佳情形,屬極少數。大多行程艱辛備至。來去二十次,大概有七八次要船沉人亡。還有七八次要麽中途折返,要麽損失慘重。”
幾人話題随即轉到貿易上來,扯了一會兒,趙當世又問:“藤兄最
近就要歸國嗎?”
藤信亮回道:“下南洋才冬發夏回,去日本,則春夏發秋冬回,等過了年,乍暖還寒的時候我再啓程。”
蘇高照補一句道:“趙大人不在海上自不清楚,由甯波出發去日本大多順風順水,反之順風未必順水。藤兄既是回去,倒不必那麽着急。”
趙當世聞言暗自點頭,自思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龐心恭要去日本、朝鮮一帶活動,正愁沒有引路人,這個藤信亮既然有計劃回國,那麽等到了杭州引薦二人相見,正可搭上夥。
尚在計劃,卻聽蘇高照問道:“藤兄,大少主與你一道來浙嗎?聽說他年初去平戶省親探母了,也該回來了。”
藤信亮喝口酒道:“是啊,福松與我一船來浙。隻不過幾月前下了船後,我和他便即分開,他走陸路回福建中左所了。不過鄭爺既要來杭州,他想必也随侍左右,過兩日當也能見着。”
趙當世聽着,心下一動,立刻詢問道:“大少主?”
蘇高照點頭道:“是鄭爺長子,單名一個森字,幼名福松,年十四。幼年随他母親住在平戶,頗得藩主大人厚待。長大了些,鄭爺便将他帶在身邊,久居在安平讀書習武。聽說今年過了院試,取了生員資格,又因歲、科兩試皆一等,成南安二十名廪膳生之一,很了不得。”
藤信亮哈哈笑道:“鄭爺富甲天下,難道還要公家給以膳食補助福松?”
蘇高照将臉一闆道:“藤兄不是我中國之人,自不知我國士子,名遠大于利。廪膳生的食廪自然不算什麽,然對大少主而言,這身份卻是莫大榮耀。豈能簡單以銀錢度之!”
趙當世附和道:“此等小小年紀就成秀才,非才華橫溢者不可。虎父無犬子,年輕有爲,令人歎絕。”旋即起杯,“來,蘇兄,爲慶鄭家有此明日之星,我敬你一杯。”兩人對飲浮白,顧視點頭。
逗留嘉興兩日後,天降雪子,冒雪出發杭州。先到海鹽,觀潮,可惜潮水甚小,遠遜八九月間。續達海甯,便到了杭州府境内。
鄭芝龍尚未來杭,蘇高照有意導遊,舍棄了順路進入州城的艮山門與慶春門,由北繞路,過武林門、錢塘門,先抵西湖畔。其時雪勢已大,目視湖面,揚揚雪幕下,蓮池數十畝接連不絕,雖蓮花已萎,但仍能見其盛時規模。湖上飛橋小亭連亘,寒梅沿湖挺立,雪敷之上,真有種“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的意味。
蘇高照與趙當世并馬而行,道:“東南州縣,以南京、蘇州、杭州爲最,口皆百萬人。而杭州井屋鱗次,煙火數十萬家,生聚繁茂,冠絕浙閩。”
趙當世說道:“于路觀道景,船舫栉比,車馬如流,行人衣着華美猶勝南京。”
蘇高照揚嘴笑道:“吳俗之奢,莫盛于蘇杭之民。不耕寸土而口食膏粱,不操一杼而身衣文繡者,不知其幾何。遊必畫舫肩輿,珍羞良醞,歌舞而行。沒來杭時,見筆記中有書此文字,甚覺荒誕,待身臨其境,方知名副其實,可謂奢矣。”同時眼露點點狡黠,“這便是鄭公設山五商總行在杭州的因由之一。”
“蘇杭并稱,爲何舍蘇而取杭?”
“蘇遠海,杭近海,如此而已。”
一問一答,二人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