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見,傅尋瑜打趣道:“常聞路主簿好弓馬,自從領了練兵營,愈發英氣逼人了。”
路中衡爽朗一笑道:“練兵營中軍務大多偏動,不比處理政務偏靜,穿着寬袍長袖,行事多有不便,路某也算是‘入鄉随俗’咯。”順口問道,“聽說傅兄自北面公幹回來,且不知北事如何?”北面的回營是趙營勁敵之一,路中衡掌兵防守範河城,自是格外關心。
傅尋瑜回道:“回賊既敗于我營,兵鋒頓挫,其營老本賊則在唐縣爲諸部官兵所困,日薄西山不足慮也。”說着又道,“而今重心,唯在西南而已。”
路中衡點頭道:“如此甚好,西南有主公一手坐鎮統籌,當無差池。”路中衡與郭名濤等當初被迫歸順趙營的官吏儒生們一開始雖然甯死不屈,但基本上被裹挾期間都給明廷無情裭奪了原有官職。爲朝廷舍生取義,到頭來卻換得如此下場,世态涼薄換做誰心裏都會不好受。趙當世求賢若渴、唯才是舉,擁有十足的人格魅力,路中衡等實則早傾心于他,但困囿于忠孝節義之桎梏,自是顧慮重重,未敢抛卻一片心。而自從趙當世接受招安,轉賊爲官後,他們心裏最後一道心防也随之冰釋,完完全全融入了趙營。
閑聊幾句,傅尋瑜便将歸來路上與馬光甯相遇的事說了,并問:“馬光春松口了嗎?”
爲趙營俘獲後,趙當世前前後後也不知勸降了馬光春多少次,均被嚴詞拒絕。西南戰事孔急,趙當世無暇在他身邊繼續蹉跎,離開範河城前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面派傅尋瑜前往回營交涉換人,一方面則讓路中衡等繼續勸降馬光春。隻不過,傅尋瑜那邊沒讨到便宜,路中衡這邊也同樣毫無進展。
“馬光春一心求死,決計是說不動的。”路中衡連連搖頭。
“這就棘手了......”傅尋瑜沉吟道。換又換不出去,招降又招降不了,難道辛辛苦苦捉來這一名回營大将,到頭來一殺了事?若如此,忒不劃算。
路中衡無奈道:“馬光春和他那個姓灌的伴當每日照樣吃喝不誤,過得倒也滋潤,一副就等着上路的姿态。我倒也有兩天沒去探過了。”
傅尋瑜點頭道:“既然如此,隻能先讓馬家兄弟見上一面,或許能通過馬光甯勸服馬光春也未可知......”說着一拱手道,“還請路主簿安排一下。”
路中衡也覺得可以一試,自無不允。
一個時辰後,範河城監牢開啓。路中衡親自在前引路,傅尋瑜、李萬慶并馬光甯則跟在身後。此監牢看押的均是重犯,基本都與趙營軍政有所牽連,尋常百姓間燒殺淫掠則都收監在别處。監牢環境整潔爽利,甬道寬敞,開了好幾個天眼天窗透光,倒也不算陰暗。甬道兩側牢房不多,關有犯人的更少,其中要麽是趙營内部被糾察出來的腐敗分子,要麽是近期被擒獲的各路賊頭寇首。
馬光甯心急如焚,一路左顧右盼,仔細朝每
一個犯人瞧去,搜尋着自己二哥的下落。路中衡瞧在眼裏,說道:“馬統領勿急,尊兄地位不同,不在此處。”說話間一招手,左右兩名牢子邁步居前,打開面前一扇厚重的鐵門。穿過鐵門後,居然又有數十石階以螺旋狀一直延伸到更深處。原以爲上層監牢已是全部,誰能想竟另有洞天,層層防護之下,足見趙營對馬光春之重視。
到了底層,卻是一偌大庫房,地平牆滑,無數燈火點着交相輝映,比上層越加通明。庫房中除了牢子休息用的桌凳床鋪外别無他物,但一面牆上嵌着的一扇石門卻格外醒目。
“尊兄就在裏頭。”路中衡一面對馬光甯說着,一面指使牢子開門。
石鎖開啓,三名牢子咬牙奮力猛推,石門以中軸旋轉,緩緩開出一條一人寬的縫隙。路中衡站在門口,做了個“請”的手勢,馬光甯冷哼一聲,搶先疾走入門。石門裏頭,另是一寬闊的庫房,但沒有燈火照射,惟有丈餘高的頂端開了些天眼氣孔,陽光照射進來形成道道光柱。一人本抱膝靠牆靜坐,瞅見馬光甯的身影,豁然起身結舌道:“阿、阿甯?”
馬光甯頓時激動,飛奔上前将那人緊緊抱住,泣不成聲。路中衡自後說道:“馬将軍,别來無恙?”同時見陰暗處又慢慢立起一魁梧如山的身軀,接着道一聲,“灌将軍。”
李萬慶也走過去,對馬光春道:“老馬,好久不見。”說完仔細打量馬光春一番,見他儀容、穿戴都甚整齊,隻是面宇間有些憔悴,便知他在監牢中并未受到什麽折磨。
馬光春并未理會路中衡與李萬慶,對傅尋瑜等亦視若無睹,路中衡輕聲對傅尋瑜道:“馬光春漠然如死,若非其弟到來,任憑何人進房,他是動也懶得動一下。”
傅尋瑜暗自點頭,道:“他對我等心中抵觸,不好強行搭讪。就讓他們兄弟先聊。”
路中衡疑道:“讓他們先聊?”
傅尋瑜答道:“正是。馬光春密不透風,徒勸無益。我之所以将小馬賺回來,就是爲了以他撬開老馬的口。小馬年紀小,咱們以退爲進,再擺布他,比起專攻老馬,豈不省事?”
“另辟蹊徑,傅兄好手段。”路中衡贊一句,轉而指示幾下,幾名牢子當即先撤出了牢房。
傅尋瑜道:“馬将軍,你兄弟二人先叙舊,我等一個時辰後再來拜會。”說罷使個眼色,衆人先後退了出去,石門轉動,整個牢房複歸安靜。
“唉,你......你怎麽,咳咳,又到了這裏?”衆人離去,很久沒有說過話的馬光春一開口聲音不勻,邊清嗓子邊道,語氣中略帶責備。
馬光甯抽着鼻子,扯起衣袂将眼淚抹去,接着就将與傅尋瑜相見的始末講述了一番,說到最後,不忘恨聲道:“老回回不僅追殺小弟,還誣陷兄長投了趙營,如此信口開河,着實無情無義!”
馬光春沉默須臾,道:“這麽說,現在你是回不了回營了?”
“不然小弟豈不早将趙營的那幾個破落戶捉了,換回兄長!”馬光甯情緒很不穩定,整個牢房中他的聲音來回震蕩。
馬光春歎口氣道:“這事沒做成也算是天意......阿甯,你聽我一言,一個時辰後趙營的人來,你便投順他
們。”
“啊?老回回不仁,我馬光甯怎可不義!兄長甯死不降,我斷無理由苟活下去!”馬光甯立刻呼道,字字铿锵,下意識去摸腰中短匕,卻摸了個空,始才記起進監牢前全身上下已經給趙營兵士搜查清理了一遍,“混賬......”
馬光春按住他躁動不安的身軀,道:“我且問你,你來這裏,意欲何爲?”
“我?”馬光甯聞言一愣,随即回道,“自是爲了解救兄長!”
馬光春搖着頭道:“僅憑你一個,怎麽能救我出這重重天羅地網。”
馬光甯道:“不,除了我還有......”話說一半,倒說不下去了。
“就算你帶了百十人來,也不濟事。”馬光春又歎口氣,“何況退一萬步,你我能夠逃出生天,闖出這範河城。可回營大門已閉,有家難回,哪裏又有栖身之地?”
馬光甯哭将出來:“兄長,小弟這幾日心中所想,隻是一意要見到你。見完以後,無論生死,都渾不在意。現你要我投降趙營,于我便是比死還難受!”
馬光春正色道:“沒了我,你便是馬家唯一血脈。馬家的香火靠你延續,你若輕生,對得起馬家列祖列宗嗎?我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見他們?你不聽我言,是要我生而無義,死亦不孝嗎?”說罷,呼一聲,“三兒!”
灌三兒應聲從陰影中走出,跪在了馬光春腳邊。
馬光春對他道:“此前你要随我共死,我允了。如今狀況有變,我命你在我死後,全心盡力輔佐馬光甯,侍之如我,省得了嗎?”
“三兒的命是統領給的,統領要三兒活,三兒就豁出了命輔佐三少爺;統領要三兒死,三兒也要死在統領前頭!”灌三兒平靜地答道。
馬光甯勃然色變,嚷道:“回營由大哥一手創立,回營不收我,我便是喪家犬,生而辱死而榮的道理我還是懂的。與其頂着罵名殘喘一世,倒不如一死了之來得痛快!”
馬光春與這個弟弟相差十餘歲,馬光甯可以說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所謂長兄如父,從來乖順的弟弟現金竟然奮而頂撞,馬光春心中既郁悶又惱怒,忍不住斥責起來。馬光甯犟脾氣上來,倒是半點不退讓,一時間牢房内兩人争執聲大作不絕。
相持到最後,馬光春面露疲憊,長長吐了口氣,道:“時至今日,有些事也不該再瞞着你。你聽我說了一件事,聽完,自知我該當一死。”
馬光甯緊抿雙唇,雙目圓瞪,過了許久,才不爽道:“你說便是,我洗耳恭聽!”
然而,馬光春神情一黯,垂下頭背過身開始慢慢踱步。随着馬光春的講述,馬光甯的表情由不滿變成了愕然,繼而又由愕然轉爲了極度的悲傷......
一個時辰尚未完,等候在外庫房的傅尋瑜等人卻見石門上懸用作引信的垂擺輕輕搖動起來,牢子們推開石門,馬光甯踉跄着從門縫内走了出來。
石門關合,傅尋瑜見馬光甯面容凄清,乃問道:“馬統領,尊兄之意如何?”
馬光甯臉色鐵青,睜目無言。傅尋瑜、路中衡等面面相觑,但隻過瞬間,馬光甯緊繃着的五官陡然一松,涕淚泉湧,痛泣道:“請各位救我兄長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