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令,錢莊寨地面守備由你部全權負責,加固工事,務必不令曹賊突出半步。”覃進孝喝了口茶,冷靜說道。一招手,随行兵士邊将趙當世的書信遞給了吳鳴鳳。
吳鳴鳳将書信順手放在案台上,問道:“老覃,你要南下?”
覃進孝斂容屏氣,沉聲道:“主公昨日召開軍議動員,今日三軍用命,發兵攻打曹賊。”更道,“我爲前部,怕不過一個時辰,韓、範、熊、魏四部都将抵達,全軍在此整頓一宿,次日清晨繼續向南。”
吳鳴鳳掐指一算,道:“今日乃是廿五,主公駐紮大赫崗近十日,南邊曹賊并無異動,怎麽突然間又要發兵了?”
覃進孝深吸口氣道:“這事兒我目前也不甚清楚,但用兵需因時制宜,或許主公覺得時機已到,也未可知。”接着道,“此次出征,僅主公将親養司二百坐鎮大赫崗,前線指揮由老徐爲主、老韓與老郭爲輔全權負責,是要動真格了。”
韓衮飛捷營五百騎,範己威、熊萬劍、魏山洪三哨各五百步,加一處總共馬步軍二千,吳鳴鳳一部五百步則堅守錢莊寨不動。然而據線報,固守時家小沖至小駱莊一線的曹營王家兄弟并胡、許之兵力林林總總逾五千,又有後續方塆、田家窯、郭莊乃至貓子沖等多處支援,強打的阻力可想而知。吳鳴鳳想來想去,對主力軍隊久久不進的唯一解釋隻有趙當世對戰事尚自遲疑。
“主公既然不想打,何必勉強。”吳鳴鳳歎口氣道。
覃進孝沉默片刻,道:“頭前我便不贊成強打,又見主公幾日來都按兵不動,以爲他心中動搖,可現在看來,主公未必是在勉強。”
吳鳴鳳疑道:“進退踯躅,不是勉強又是什麽?”
覃進孝答道:“我與老範攻下錢莊寨後受調回大赫崗,心中本好生郁悶,當時隻覺主公做事瞻前顧後、猶猶豫豫,和以往之雷厲風行大相徑庭。但隻這幾日,谒見主公并韓、徐、郭等時,卻見他們臉上并無半點憂色,反而自信盈臆,談吐之間亦泰然自若,毫不慌張。如此可知,對付曹賊,他們必已有成見。既是這樣,我等勤心盡力做事即可,還去多想那些有的沒的做甚?”
吳鳴鳳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釋容笑道:“老覃,聽你的。”他這句不是場面話,而是發自肺腑。覃進孝的率直脾氣人盡皆知,遍觀趙營諸将,這段時間來對軍隊遷延不決表現最着急的也非他莫屬,而今連他都說出了“我等勤心盡力做事即可”這樣的話,自己又何必多想?上既有策,做好本分工作,盡心遵行便是。
吳鳴鳳心中那一直揮散不去的憂慮,竟然在此時因爲覃進孝無意間的一句話徹底消弭。
午後不久,趙營其餘部隊次第抵達。吳鳴鳳“盡地主之誼”一一接風,諸将由他指引,登高環顧溝壑千回縱橫的寨南工事,無不啧啧稱奇,吳鳴鳳看在眼中,心底好不得意。
魏山洪指着遠處,笑着道:“有......有這工事憑仗,就......就百萬兵來,我、我有何懼?”說罷,轉身走到吳鳴鳳身邊,握住他的手道,“老吳,沒、沒成想,除了帶兵打仗,你......你還有這一手。往後這、這你得教、教教我。”目前聚在錢莊寨的兵馬中,隻有魏山洪一哨會留下來協助吳鳴鳳防守,兩人将攜手而戰,因此魏山洪在看到吳鳴鳳構
造起的工事時,顯得尤爲興奮。
吳鳴鳳搖搖手故作謙虛道:“雕蟲小技不足挂齒。”心裏卻暗自慶幸,虧得在川中任職時常輪班帶兵暫充修工兵,修築各地牆垣堡寨,積累下了不少經驗,所以才能在短時間内有效完成了趙當世布下的任務。環顧趙營全營上下,打仗厲害的有、練兵厲害的也有,但有他這般修造技能的,卻寥寥無幾。然而,想自己自從歸順趙營以來,從未有過特别表現此技能的機會,趙當世卻能從平日的點滴看出自己潛在的能力,其人識人之明由此可見非同凡響。
除吳鳴鳳、魏山洪二哨外,其餘各部明日一早就将開拔繼續向南,而随軍而至的郭如克則會臨時擔任錢莊寨一帶的總指揮、節制吳、魏,等韓衮等軍将陸續下坡後,他打聲招呼,将二人攏于一處。
“統制。”吳鳴鳳和魏山洪齊聲行禮。雖然郭如克是從他們中提拔起來的趙營後起之秀,甚至不看長相單論年齡,比吳、魏還要稍小一些,然而有着過硬的軍事素質以及實打實的戰績,無人敢輕慢他半分。
郭如克面無表情,盯着二人看了許久,吳鳴鳳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小心翼翼問道:“統制?”
“你們看這工事。”郭如克長舒口氣,忽然道。
吳鳴鳳與魏山洪相視一眼,說道:“我們都看過了。”
郭如克說道:“既然看過了,那我便想問問,你們覺得,這工事,作何用途?”
吳鳴鳳回道:“自然是守禦了。”
“守禦何人?”
吳鳴鳳遲疑片刻,仍道:“南邊的曹賊。”
郭如克道:“甚是。那麽南邊的曹賊有多少?”
吳鳴鳳不假思索道:“隻算時家小沖與小駱莊,不下五千。”
郭如克面沉如水,道:“五千,而我軍在此間,你兩部砸鍋賣鐵,也隻湊得齊千人。”又道,“以千人對五千之敵,若在平原,我軍勝算幾何?”
吳鳴鳳道:“我軍較之曹賊爲精,然對面乃王家兄弟坐鎮,又有兵多之利,以我之見,勝敗......勝敗當在五五之數。”
郭如克笑道:“哦?那麽彼方再加一千人呢?”
吳鳴鳳想了想道:“拼死力戰,也有一半勝機。”
“再加千人?或是二千人?”
吳鳴鳳怔住了,魏山洪驚訝道:“統制,你說、說的可是真、真話?”
郭如克搖頭道:“不分真假,隻是猜測。而這些猜測,又未必不會成真。”
吳鳴鳳這時說道:“統制,要是曹賊來犯兵力超過六千,要想取勝,必須借此溝壑牆子。”補充道,“隻要能善加利用工事,縱然再多一倍曹賊,我軍亦有勝機。”
郭如克忽而面色肅然,負手遙望眼前向四面延伸開來的溝壑矮牆,喟歎一聲道:“今戰,勢必得依仗此工事之堅固,得其利則可勝、不得其利則必敗。”轉而一笑,“工事堅固與否,全看老吳你喽。”
吳鳴鳳立刻道:“我哨謹遵主公機宜,兢兢業業,絕無半點偷奸耍滑。”修築工事時,他固然不明其理,但隐隐感覺這或許會是對付曹營一戰的關鍵所在,由是平日雖頗有些好逸惡勞,但這幾日來端的是細心慎重,全力以赴。
郭如克點頭道:“那就好。”并道,“若将兩軍相争以人相比,尋常野戰,一如街巷角鬥。而今掘壕立牆而戰,便似我坐于椅凳以迎戰,是爲坐鬥。”
“坐鬥......”吳鳴鳳與魏山洪聽罷,皆斂容颔首,遠眺喃語。
一宿過後,漆黑的東天漸漸轉爲淡青,又從淡青緩抹上幾道紅霞。朝陽下,精神抖擻的常國安沿着幽深的壕溝邊緣踱步。遠方夾在蜿蜒溝壑間的馬道上亮光閃閃移動,當它背過光去,常國安卻見彼端是數騎正沿道直上自己的營地。
來者攀上相對處于高點的營地,常國安笑着迎上去道:“劉兄,你怎麽來了。”對方一張圓臉,小眼大耳,瞧着和氣,但常國安哪敢當真寬松下來,要知道,眼前這叫劉希堯的漢子不久前可剛剛“大義滅親”,将有着十餘年交情的幾名兄弟賣給了羅汝才。人不可貌相,光看長相,誰能想到他的心竟能狠辣如斯。
劉希堯将馬鞭扔給随行伴當,先呵呵笑了兩聲,後道:“常兄,你溝子都鑿到兄弟眼皮底下了,兄弟能不來瞧瞧情況嗎?”
防守方塆的曹營兵馬隻常國安與劉希堯兩部,常國安部在西靠南,劉希堯部在東靠北。常國安自挖成了南邊東西走向的一道工事後,近日又開始在北邊再新修一道工事。這道工事同樣由牆子、壕溝及花籬等交雜構成,到今日,基本也已竣工,時下僅偏東一小段未成,而這一段的北面,也就是劉希堯部營地的位置。
常國安和劉希堯沒什麽特别的交情,此次不過是看在兩部協作的份上,維持着最基本的友好,劉希堯的話裏明顯帶着領地被侵犯的不快,常國安倒也不打算退讓,皮笑肉不笑道:“進度居然如此神速,哈哈,看來明日一早,我便能向城裏複命了。”
劉希堯聽出常國安在拿羅汝才允許挖壕之事壓自己,沒好氣道:“哦?那麽常兄又是大功一件,先祝賀則個。”說着滿臉不情願的拱了拱手,繼續道,“常兄這壕溝挖的,确是足見精髓,隻是......隻是有些難爲到了兄弟。”
“難爲到了劉兄?罪過罪過,小弟一心撲在督工上,疏漏了,劉兄要有什麽意見,但說無妨。”常國安故意驚訝,面部表情也顯得誇張做作。
劉希堯對他的揣歪捏怪故作不見,說道:“不瞞常兄,東邊靠河,淤泥堆塞,不比平地。在那邊開壕,每開一處,河床底下淤水即刻就倒灌了進來。你營兵士河邊才挖了半裏不到,倒灌的泥水肆溢流散,幾乎将我營地淹了一半。”
常國安詫道:“還有這等事?”
劉希堯點頭道:“可不是。”見常國安似有退讓之色,心中有些得意,“常兄開壕溝立牆子的能耐我是望塵莫及,可是東邊情況有所不同,所以希望常兄體諒。那邊防務我上下已經按地利打點安排好了,萬無一失,就無需常兄費心了。”
常國安暗自點頭,終于曉得劉希堯的出發點不在其他,而是在于争功。挖壕立牆編籬一事動靜太大,羅汝才都重點關注并表示了支持,一旦戰事爆發,就算常、劉聯手取勝,但有這工事的風頭在,想想可知會歸功于工事等于歸功于常國安,他劉希堯不管再怎麽努力也隻能是一個配角。
劉希堯是什麽人?爲了前途連手足之情都能忍痛割舍,怎會忍得了這啞巴氣?當常國安的壕溝挖到他營地之南,終于令他暴跳如雷,一夜未眠,專程趕來理論一番。所謂“泥水倒灌”都是借口,最主要的便是看不慣常國安的這種急于表現的行徑。
常國安本不安的心此時平複不少,他細細思量片刻,笑容再綻道:“好說,好說!是我考慮不周,劉兄莫怪。”
劉希堯如願以償,方才滿意,也無多話,略談幾句就以軍務爲由,急着趕回去。常國安堆着笑送他上馬離去,一派笑容在瞬間凍結,凜若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