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節營三哨,左右二哨爲車陣居前,前哨爲疊陣居後。覃進孝哨中五百人,二百弓弩手、二百鳥铳手、一百關刀手,專爲策應車陣而設,覃進孝本人也最擅跳蕩作戰。回營馬軍攻勢甚猛,左哨的潰敗隻不過半炷香工夫,覃進孝就率部馳援到了。
灌三兒與魏烈尚在追襲趙營潰兵,忙不疊就迎面撞上了前哨。覃進孝以鳥铳手組成交叉的兩排居前,略成雁形,兩排中又各分兩小排,鳥铳手輪流射擊。二百弓弩手組四排方陣居後,在鳥铳射擊完畢填裝彈藥的空隙繼續保持輸出。最後一百關刀手組半月陣,嚴實保護着鳥铳手及弓弩手的左右後三面。簡單按兵種組成的雁形陣、方陣、半月陣三陣相互配合,是爲效節營前哨之疊陣。
範己威素知覃進孝爲人乖張大膽,卻沒想到其人無畏如斯。眺望過去,百步開外,前哨與回營馬軍交戰正酣,且回營馬軍因馬匹陷入亂兵群中,沖突減緩,給了前哨關刀手發揮的時機。這些關刀手俱挑選自營中最爲壯勇的一批人,無一不是膂力絕倫之輩。但看刀光森森,十餘斤的關刀在這些兵士的手上輪轉如飛,饒是回營馬軍有甲胄當身,但刀鋒所至雷霆萬鈞,依然免不了血花迸濺,人仰馬翻。
茅庵東有了覃進孝接應,喘息略定,哨中旗杆一揚,登時招徕散兵會聚,不多時,就重整出近二百人的兵士,依附于前哨,繼續與回營馬軍糾纏。
本以爲敗局已定,誰想覃進孝部出動,化淤爲活,範己威不禁精神振奮。回眸望了望緩坡,當即揚聲道:“傳令全陣,做好迎敵準備!”覃進孝與茅庵東兩哨兵力重點朝西北聚集,不斷逼迫回營馬軍向南,其意明顯是想将彼輩驅至位于南邊的己方車陣處,行兩面夾擊之策。範己威打了這許多年仗,瞧得出覃進孝此舉堪稱當前反敗爲勝的關鍵,自也不再猶豫,下定決心不再理會那勞什子的楊科新,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不管後事如何,先與覃、茅聯手将局勢穩定下來再說。
當下茅庵東左哨糾纏、覃進孝前哨進擊、範己威右哨背守,三哨聯手,奮力将千餘回營馬軍反包進一段狹長的地帶。灌三兒與魏烈率兵屢次沖突,欲重掌局面,但隻要稍一冒頭,就會遭緻來自三哨無情地铳矢交攻。
戰事緊張,鳥铳手與弓弩手在有限時間的射擊頻次大大超過了平時的訓練強度,即便铳管發燙乃至炸膛、弓手的指頭被勒出了血肉,他們都不被允許有一刻的停歇。持續不斷的铳擊令範己威都産生了耳鳴,趙營陣列中彌散開的硝煙甚至遮蔽住了明亮的日光,也讓身處陣中的所有人每呼吸一次都要皺起眉頭忍受着嗆人的刺激。
西面數百步外,本期待着
灌三兒與魏烈轉回身邊的馬光春臉帶陰雨,冷眼看着眼前所發生了一切。趙營的臨陣應變能力超出了他的預計,兩個車陣一個疊陣,如今連一個都沒有完全破去,自己卻先陷了千餘騎在其中,這樣的結果是他難以接受的。
“傳令,留千騎原地待命,另千騎随我出戰!”馬光春一聲令下,一直觀望着的回營馬軍本部立刻馬蹄翻動,升旗蔽日。左右親信均以爲他要救援困于苦戰的灌、魏,乃道:“不如各分千騎,左右而去,使趙賊兵首尾不能相顧!”
馬光春冷峻道:“我縱然救出了他們,人困馬乏,複有何用?三兒、魏烈兩個雖然一時難以脫陣,但并無覆沒之險,讓他們繼續與趙賊車陣纏鬥無妨,留下千騎在這裏蹲着,适時幫一把便是了。而今趙賊主力分身乏術,正是直取趙賊心腹的最好時機!”說罷,目視遠方,将兜鍪綁緊,喃喃自語,“今日趙當世合當授首!”
緩坡之上的趙營本陣中,徐珲接到楊科新的來報,對趙當世道:“主公,坡下覃、茅、範三人合力鉗制住了回營千騎,勝之十拿九穩!”
趙當世面凝如山,問道:“馬光春尚有兩千騎,有何動向?”
徐珲未答,帳外塘馬飛馳而至,塘兵滾鞍下馬道:“禀主公,回營馬軍異動,分出千騎投東北方來!”
趙當世沉吟道:“東北方?若非援助灌、魏?”
覃奇功問那塘兵道:“坡下千騎,出戰又千騎,回營還有千騎何在?”
那塘兵說道:“原地不動。”
覃奇功聞言,登時拂袖起身,對趙當世肅聲道:“主公,馬光春如此用兵,走東北方未必要救灌、魏,怕是沖着我本陣而來!”又道,“馬光春會用兵,必知救灌、魏可解一時之急,但對此戰并無大利。其留千騎觀望,一爲庇護灌、魏,二爲掩人耳目。時下效節營三陣皆鏖戰不休,絕難行截擊或回顧之事,坡上吳、熊二哨,需早做準備!”
話剛說完,一名塘兵入見,大聲禀報:“回營一軍已至坡下,其衆分數百騎棄馬登山,熊哨官已将所部與之交戰!”無俦營左右二哨負責環衛本陣兼後備增進,熊萬劍部稍處西北,故而首先遭遇了突襲而來的回營馬軍。
帳内一時寂靜,俄而,趙當世豁然而立,洪聲道:“周文赫,點兵随行!”
徐珲聽了這話,心中一急,忙上前道:“戰情險惡,主公隻需穩坐中軍,不可輕動!”很明顯,趙當世想親臨前線。可趙營今非昔比,就連徐珲都沒有想過親冒矢雨,趙當世一動,那還得了。
不僅徐珲,帳内其餘衆軍将也都力勸趙當世作罷,隻有覃奇功道:“回賊偷襲我本陣,本陣已成前線,坐在此間與臨坡監戰又有何異?主公尚不言畏,諸位苦苦相阻,是畏戰還是畏敗?”
趙當世目光肅毅,硬聲道:“取我披風來。”聲落,周文赫爲他将紅袍披上。金甲紅袍,玉帶寶刀,端的是虎虎威風,趙當世不再理會徐珲等軍将,大步出帳。
覃奇功的話一點沒錯,馬光春奔襲本陣,緩坡上下就已經沒有前線後方之别。比之坡下覃、熊、範三哨,趙營本陣雖占
緩坡之利,但兵士無論數量還是戰力,都大有不如。躲在中軍大帳内,可避一時,然于大局無益,親臨前線督戰,至少尚能激勵士氣。範河城之戰在趙當世眼中可算決定楚北形勢的最緊要一戰,隻要能取勝,縱然前方形勢再險惡,他迎上去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事實上,主帥臨陣之舉,亦不鮮見。就拿本朝而論,嘉靖時與戚繼光并論的名臣譚綸一介書生,尤“嘗戰酣,刃血漬腕,累沃乃脫”;萬曆名将李如松更是經常親自作戰,以至于最後“率輕騎遠出搗巢,中伏力戰死“,此類等等不甚枚舉。趙當世并不認爲自己的膽識在這些人之下,隻要能爲軍隊勝利出一分力,他萬死不辭。
等他抵達緩坡西北作戰前線時,不僅熊萬劍右哨所有兵力完全投入到了戰鬥,吳鳴鳳左哨也拆出了至少二百人,在南協防。猛然間,“速速速速”尖利的響聲磨得趙當世耳朵生生作疼,他舉目看去,緩坡一角正有火光劇烈閃爍。此時,一将彎着腰碎步跑到趙當世面前行禮道:“屬下見過主公!”細看之下,乃是吳鳴鳳。
“怎麽連這老古董都拿出來用了?”趙當世擠出幾分笑道。他認出坡上兵士正在使用火箭束往下發射,這火箭束有名目,單次發箭二十支稱“火龍箭”,三十二支稱“一窩蜂”,四十九支稱“飛廉箭”,一百支則稱“百虎齊奔”,手動點火,射程最遠三百步。觀當前情況,兵士使用的怕是三十二支的“一窩蜂”。
吳鳴鳳嘿笑着道:“徐統制擔憂坡上武備不足,是以此戰前專令我等往軍庫支取的。”
“原來如此。”趙當世笑笑沒說話,心想這徐珲看似一臉公允,實則有時也頗私心自用。軍中改制,他有主持之責,便優先将各種火器優先配給了自己的效節營,配給其他營頭的,要麽是挑剩下的稍次品、要麽是封存已久的老式火器,看似琳琅滿目,其實用處不大。吳鳴鳳是有名的笑面虎,臉上還笑嘻嘻的,心裏想必已經把徐珲罵了個透心涼。
一窩蜂的冗長的尖嘯聲終于告一段落,頃刻間,緩坡下就傳來陣陣慘呼。吳鳴鳳觀望後驚奇道:“這老物什倒有奇效。”緩坡上草木繁茂,時天幹物燥,一窩蜂火箭打下去,傷人沒幾個,點起的火焰反而收效更大。
火焰翻騰,黑煙如柱,正自酣戰的緩坡上下,趙當世親上前線的消息很快傳遍。徐珲等軍将氣喘籲籲跟了上來,看着飛矢交加間,身着金甲的趙當世面對火海,巋然穩立,浩氣英風直令人爲之氣窒。
“老周。”趙當世親喚一聲,周文赫立時上前,躬身等待其令,“今日正是用兵時,讓親養司的兄弟也活動活動筋骨。”
周文赫聽之一愣,徐珲等軍将同樣詫異。親養司中二百護衛,乃是趙營從千萬人中精挑細選出最精銳之勇士。從被選入親養司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承擔着維護趙營榮譽、保護主帥安全的最高職責。他們的性命早已在誓言中與趙當世休戚與共,換言之,将他們投入戰場,與趙當世本人親自作戰别無二緻。
“聽到了嗎?”趙當世面如鐵鑄,再度問道。
周文赫鄭重點頭,果斷拔出了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