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可勤在之前的戰鬥中受了點傷,半張臉包紮着白布,露出的一隻眼倒很敏銳,一見趙營陣勢如此排布,當即拍馬趕到馬光春處,焦急道:“趙賊練此車陣,正是爲遏馬軍而爲,非同小可!”
岑彭城之戰後,景可勤基本成了光杆司令,馬光春對他本就冷淡的态度現在變得更不友善。景可勤說完,沒等來馬光春回應,急切下又說了一邊,馬光春怫然不悅,斥罵道:“老子耳朵沒聾,閉上你狗嘴,滾一邊兒去!”臉色冷肅如刀。
景可勤吓得不輕,唯唯諾諾退到了後列。左右親信對馬光春道:“統領,趙賊擺下車陣,分明是沖着我馬軍而來,我等強沖未必能讨得好處。”
馬光春抿唇未語,那雙殺意凜凜的眼眸透過從遠處飄來的稀薄硝煙,來回掃視趙營車陣。過了不久,他淡淡說道:“趙營車陣,得形而未得其髓。”
左右親信不解道:“趙營之陣四正方嚴,巋然穩立似山,我等從未見過此等規矩的車陣,統領所言‘得形’自然不差,但‘未得其髓’又作何解?”
馬光春道:“我在邊軍中,也曾歸編車陣,出過塞。昔日明軍結車陣,希望應付的情形與當前趙營類似,同樣爲得是在平原上抵禦骁騎。但爾等是否想過,車陣雖固,戰鬥中卻不利于機動,如何能勝過來去如風的馬軍?”
左右親信疑惑回道:“車陣不利機動,但堅固勝似小城。馬軍快,可以肉身沖撞小城,怎能取勝?”
馬光春罵道:“蠢材,還聽不懂老子說的話!”接着說道,“爾等再想,車陣一旦結成,絕難輕動,它自己撞不上來,馬軍爲何反要乖乖去磕那釘子?”
“兩軍相争,自要想方設法擊破對方,還有他因?”左右親信聞言越發迷糊。
“賊慫的......”馬光春罵一聲,也懶得過多解釋。打仗和讀書、匠造等等一樣,動手之餘更需動腦,一味打糊塗仗到頭來獲得的隻有一筆糊塗賬,不加以思考,素養與眼界永遠也提升不了。左右這些個親信辦事得力,但凡說一他們絕不會說二,自然甚佳,可正如人之臂膀,一旦離開了腦袋指揮,立刻就手足無措,一團漿糊了。
孫子以“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十六字很好的點明了戰争的本質,即戰争不是原因,也不是結果,而是一種達成目的的手段。如果把戰争視作目的,那邏輯自然是荒謬的。由最底層的大頭兵到邊軍小軍官乃至成爲如今手領千萬兵的統帥,馬光春很早就想清楚了這一點,“打仗要活”也是他時常挂在嘴邊的信條。明軍出塞,辎重随軍而行,作爲對手的蒙古諸部落騎兵目标很明确,便是要奪取辎重。得了辎重,可補給部落所需,也可迫使明軍不戰自退。所以,即使明軍結爲車陣相抗,他們也至少會嘗試沖
突幾次,盡可能接近位于車陣中心的明軍辎重。明确了這一點,再看現在的趙營。車陣、疊陣自是擺得有模有樣,無可指摘,可關鍵的一點在于,它們并沒有讓回營必攻不可的理由,在馬光春眼中,所謂邯鄲學步,正喻此類。
趙營本陣設于武崗的緩坡之上,兩車陣一疊陣均靠倚緩坡結于平原。然而它們卻未能扼守險要,或換言之,一馬平川的武崗地面,無險可守,除非趙營能立數十個車陣将緩坡團團圍住,否則回營馬軍可以輕松繞過呆闆的車陣,從任意方向攻上趙營本陣。趙營讓回營必攻不可的理由不在車陣而在本陣,這也是馬光春認爲趙營舍本逐末的原因所在。
至于馬光春爲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下定決心要打這一仗,促成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他認爲這一戰赢面大,有機會直搗趙營心腹,值得嘗試。另有則在于,他兩日前收到唐縣方面馬守應的來信,得悉目前受熊文燦、左良玉等數部明軍圍攻的回營本部情況不妙,馬守應已經做好了再次轉移的準備。轉移的最好目的地便是官軍勢力相對薄弱、重寇雲集的湖廣,如此一來,擊破堪稱楚北守門人的趙營、爲後續大部隊轉進掃清籬障就成了馬光春不得不達成了戰略目的。而眼下正是馬光春揣度過後認爲擊破趙營甚至擒殺趙當世的最佳機會。
“灌三兒,你率所部七百騎,自西北穿插,至緩坡附近,由北向南迂回,待趙賊車陣破,會同前軍夾擊滅敵!”馬光春高聲呼道,轉瞬間,一身披重甲、虎背熊腰的壯漢應聲而出。這壯漢姓灌,沒大名,人呼“三兒”,粗莽異常。早年在軍中因反應遲緩常受人恥笑,但馬光春慧眼識珠,相中了他的天生神力,更看中他善于服從的優點,提拔爲梯己愛将。灌三兒也不負所托,每戰登先、果敢無畏,曾數次在亂軍中取敵将首級并全身而退,被譽爲回營馬軍中最骁勇的猛将。
“是!”灌三兒聲渾厚有若熊罴,一拱手便頭也不回地離去。這是最讓馬光春欣賞的品質,爲将者可以沒有戰略眼光,但隻要有着堅決的戰術執行力,一樣可謂良将。趙營陣列森嚴,團結在緩坡下,十分緊密。“至緩坡附近,由北向南迂回”一句話說得輕巧,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此行必兇險難測、絕非易事。換作旁人,或許還會因擔憂多問兩句,灌三兒卻不會,隻要馬光春動嘴,他的回答從來都隻有一個簡單的“是”字。
須臾,灌三兒領七百騎分出回營馬軍主陣,奔西北而去。這些騎兵無論人馬,都披厚甲,手執寬刀重斧,一向都被馬光春用以陷陣。孤軍奮戰的時刻對他們而言仿佛家常便飯,不甚枚舉。七百重騎雖隻小跑,但馬蹄聲沉沉重重,響似悶雷,很快就吸引了趙營兵馬的注意。
“回賊出數百騎,往西北方去了!”
效節營右哨哨官範己威聽塘兵傳報,舉目顧望,同時問道:“楊中軍那裏什麽意思?”回營的異動不在預期内,範己威自己拿不定主意,想到了負有傳令之責的中軍官楊科新。
塘兵去而複歸,回報道:“楊中軍尚未接到徐統制軍令,隻讓哨官不要輕舉妄動!”
“廢物!”範己威不滿罵道,他瞧不上楊科新不是沒有原因,此戰統帥雖是徐珲,但臨戰統籌的代表則是中軍官楊科新。楊科新固然需要根據徐珲的軍令傳達各哨行動,然偶爾火燒眉毛之際,間不容發,哪有空等你再去請示,作爲一個合格的中軍,必須具備一定的随機應變能力。可是此刻楊科新的表現完全就像徐珲的提線木偶,徐珲沒說話,他也成了啞巴,要真這樣,徐珲親自上前線得了,要他楊科新何用?
回營馬軍突然分兵,且朝西北而去,意圖明顯便是想要奔襲趙營本陣,楊科新猶豫不決,隻怕贻誤戰機。範己威急字當頭,若非還有重如泰山的趙營軍法壓着,他都想直接越俎代庖,主動聯絡茅庵東與覃進孝二人去了。
到底還是理智占了上風,範己威按住沖動,對塘兵道:“你幾個密切觀察前、左二哨,一有動靜,立時來報!”楊科新束手無策,範己威也隻能暫且原地固守。不過,值此風雲突變之時,他能做到平心靜氣,茅、覃二哨官未必能有他的淡定。據他所知,這二人的脾性一個莽撞、一個暴烈,沒準會自行其是。
果不出他所料,回營分出的七百騎還沒抵達緩坡,位處最北端的茅庵東左哨車陣就先自行瓦解了。茅庵東的心思範己威一清二楚,一定是顧慮回營沖殺上坡,威脅趙營本陣,所以才急不可耐,轉換了車陣欲行截擊。
“糟了。”範己威觀察仔細,頃刻間瞅見伫立已久的回營本陣又飛快分出一彪馬軍,當即省悟茅庵東的舉動或許已陷入回營之彀。
然而灌三兒等七百騎并未理會倉促變陣的茅庵東,繼續向西北奔馳。範己威驚疑不定,三度派人詢問楊科新,楊科新自也慞惶,哪裏還有半點主張。回營本陣的分出的馬軍旗号打得是個“魏”字,統率者魏烈,亦是馬光春的心腹将領,他所部數百騎,風馳電掣,片刻便至茅庵東左哨陣前,左哨兵士變陣未完,就遭到了魏烈騎兵猛沖,人倒車翻,當即大亂。正值此時,灌三兒突然率兵折返,原一直慢跑着的七百重騎在短短幾個呼吸間就奮起至最高速,範己威瞳孔放大,眼睜睜看着這七百騎似高山滾岩,從側部肆無忌憚地撞入左哨陣内。兩下夾擊,左哨登時兵折陣裂,花火綻放也似四面潰散開去。
“混賬!”範己威切齒罵道,也不知自己罵的是狡猾的回營馬軍還是魯莽行事的茅庵東。眼見左哨兵士在回營馬軍的踐踏下驚惶逃竄,範己威又氣又急。轉向緩坡方向,徐珲軍令還沒等來,六神無主的楊科新又靠不上,一種坐以待斃的絕望之情猛然湧上心頭。
彷徨之下,忽有塘兵從車陣的縫隙穿過,連滾帶爬跑到範己威面前。範己威瞧他面生,心一跳,問道:“你,你是前哨的人?”
那塘兵漲紅着臉,氣息急促,說道:“小人正是,是覃哨官派來的。”大口呼吸幾下,勉強喘勻,續道,“覃哨官見戰局不利,特令小人來知會範哨官。”
爲防止各部自以爲是,影響整體布局,趙營軍法嚴禁軍将陣前擅自交流。時下覃進孝無視中軍,派人來接洽,乃是軍中大忌。範己威一懵,當時便有進退兩難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