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不信部二百騎踏着暮色過城郊崇興寺、古塔等地,由西城門入城。棗陽城上下戒嚴已久,城垛上飄立的旗幟雖多,但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分布其間的官兵卻是稀疏。
“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表面工夫,守備松弛如此,真等賊寇來攻,官兵怕是半個時辰都抵擋不住。”廉不信憑借往日經驗,分析着沿路上所見棗陽備寇的種種措施,“聽說棗陽縣的父母官是個老糊塗,嘿嘿,生死節骨眼上,腦袋倒還清醒,有自知之明,曉得找人相幫。”
趙營以壓服褚氏之勢,強行将飛捷營開到了棗陽縣南部的後鄉,以此将縣城置于監視下。韓衮深知此中利害,即便舂陵城的形勢不容樂觀,他還是堅持分出廉不信一部繼續駐紮原地。
前日傍晚,正在後鄉營地檢查武備的廉不信忽收到了棗陽縣知縣祝允成的親筆信,信中言辭誠摯,但言賊兵浩大,散兵遊勇在棗陽縣彌散滲透,棗陽縣城守備不足,需趙營健兒相助協守。廉不信與韓衮都認爲比之後鄉,入駐縣城既能加強防線的穩固,也能進一步盯梢縣兵,不失兩全其美。因此,得到韓衮允許後,廉不信自昨日晚間便開始着手準備移軍事宜,今日上午一切安整完備,二百餘騎午後出發,馬不停蹄奔赴縣城。
飛捷營參事督軍楊招鳳沒有随軍去舂陵城,也到了縣城。參事督軍一職雖名義上爲一營統制之佐理,且身負監軍責任,實際地位僅次于統制,但沒有兵權。加之楊招鳳與廉不信私交甚佳,所以此次韓衮、廉不信分兵,他甘願充當一個輔佐的角色,配合廉不信行事。
等處于馬隊末尾的楊招鳳走馬入城,夜幕已完全閉合,縣城宵禁,城門慢慢緊閉。走過黑漆漆的城門洞子,裏側,早有人群各執燈火,沿街道排成左右兩列相迎。
楊招鳳拍馬快走,超過按鞭緩行的馬隊,徑到頭前,看到廉不信正與一名漢子交談。
那漢子勁裝結束,向楊招鳳點了點頭。廉不信說道:“這位是孫團練。”待楊招鳳與其人互相認識了,又道,“孫團練目前主管全城上下的守備。”
那孫團練看着四十出頭模樣,瘦瘦巴巴卻是精神氣十足,他聽了廉不信的客套話立馬搖搖手道:“什麽主管,廉将軍笑話了。如今廉将軍帶着百戰強兵進城,往後城防事務,都仰仗廉、楊二位将軍布置提領。”
三人短短交談,楊招鳳得知,這個孫團練其實不是行伍出身,乃是城中一個裏長。明代沒有團練使,改以按察使、兵備道分統團練諸務,下到縣、鄉一級地方,則以鄉兵、民壯、弓手、團練等形式存在,全國各州縣因地制宜,體制并不相同。孫團練頂着個“團練”名号,其實是縣中自封自賞,沒什麽實際意義。
棗陽縣地處戰略要地,平時爲了備寇自禦,除了巡檢司以及縣中部分弓手外,這兩月還臨時募集了五百鄉勇自行操練用以守城。縣中下令,衙門、裏坊間互相舉薦合适的統帶團練人選,這孫團練年輕的時候參加過武舉,平日有空也會在自家院中搬弄石塊、打熬筋骨,街坊鄰居看在眼裏,這當口就聯
合推舉他出頭。
有明一代,裏甲、雜泛、均徭稱三大傜役,因楊嗣昌奪情輔政而被削職爲民的“不二尚書”範景文曾以“民所患者,莫如傜役”一語道出了差役之繁重。而差役中最厲害的,莫過于裏甲、解戶、庫子、鬥級等,常佥大戶充當,“家有千金之産,當一年即有乞丐者矣,家有壯丁十餘,即有絕戶者矣,民避糧役過于谪戍,官府無如之何”。萬曆年間,張居正推一條鞭法,修正田賦征收問題爲輔,改革役法爲主,又着力變改通稱“四差”的裏甲、均徭、驿傳、民壯,雖仍不算完善,但亦有些成效,隻不過到了後來,因官紳地主方面日漸增大的阻力,結果“諸役猝至,複佥農氓”,州縣如舊征派差役,差役銀也愈編愈多,情況江河日下,到了崇祯年間,一條鞭法基本宣告破産。
孫團練祖上世代皆爲棗陽縣的大地主,家境殷實,早年有此基礎,他也得以安心舞槍弄棒。隻是近年來,縣中巧立名目,将不少他家名下田産收沒入官,還在三年前将他家選爲了裏長,明面上讓他督促裏中各家各戶,暗地裏則不斷壓榨。好在他到底多有積蓄,疲于奔命堅持至今尚有喘息之力。誰料兩個月前,官府又說“民心所向,不可推辭”,責他在裏長之外兼任縣中團練。親友私底下都認爲他連遭背運或許是被褚家盯上了,可縱然如此,棗陽縣上下都是褚家的一言堂,他一介平頭百姓,哪裏敢支吾半句。
更可氣的是,當上團練後,縣中立刻用府庫支度緊張爲由,熱熱鬧鬧送了他一塊牌匾,表彰他大公無私,暗中則勒令他“爲國纾難”,自掏腰包解決新募五百鄉勇的各類開支,并承諾隻要賊寇一退,縣中支度緩過勁兒,必如數與他報銷花費。如此一來,他騎虎難下,隻能應允。平日裏走在街上,旁人一嘴一個“孫裏長”、“孫團練”叫得親切動人,他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每日回到家中,滿腦子都在盤算自己所剩的那些家底,還能支撐到何時。成爲“團練”的短短兩個月,本來精壯的他愣是瘦了十餘斤。
敢怒不敢言的孫團練聽聞趙營兵要進駐縣城,高興的兩宿都沒睡着了。适才所說“往後城防事務,都仰仗廉、楊二位将軍布置提領”的話實是出自真心。在他想來,趙營兵個個久經沙場,一個兵士至少抵得上四五個粗手笨腳的鄉勇,有他們坐鎮縣城,那整日價提心吊膽擔憂賊寇進攻的心先可松了一半。此外,趙營兵來,團練鄉勇承擔的日常守禦工作也将被分擔不少。想想這些日子,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爲了團練奔波勞累,不單心理有壓力,身體上的疲憊也令人難熬。看着雄赳赳的趙營馬隊,孫團練不斷搓着手,嘴裏反複念叨着“好”字。
“祝大人在何處?”楊招鳳舉目往人群巡視,并沒有發現祝允成的身影。按理來說,野戰部隊進入營中駐防,事件大事,身爲一縣之主,祝允成理應出面,即使沒有東西拿出來勞軍,基本的禮儀與面子還是要給的。
“這個......”一提起知縣,孫團練也撓起了頭,“孫某位卑,沒有見過祝大人幾面。隻接到衙門通知,帶人來城門迎接貴軍......哦......”說着一拍腦袋,“是了,今晨在城中面攤吃面,似乎聽到旁桌有衙門當差的皂吏,提及祝大人......祝大人近日身體不适......想必今日未出面,與此有關。”
楊招鳳一皺眉,也無話可說。孫團練再不入流,好歹也是縣中委任的武裝部隊的領導人之一,祝允成如此粗枝大葉,即使自身有恙,也該知會主持迎接的孫團練一聲,這才好
與入城的趙營兵溝通。素聞祝允成年老昏聩,不想初來乍到就能領略一二。
聊了片刻,除了孫團練,城門口不見任何縣中其他官吏,本待與縣官簡單交流些當前形勢及對策的楊招鳳不禁郁悶。那孫團練客套話說盡,木木讷讷站在那裏,眼神遊移,雙手沒處放也似上下摸索,頗爲尴尬。當下廉不信、楊招鳳二人急于安頓兵馬,也就不再扯閑,問起了城中營地情況。
準許趙營兵馬進城駐紮,這是楊招鳳唯一感到祝允成有魄力及略微欣賞的地方。隻聽孫團練回答道:“賊寇大舉進犯,祝大人仁德,不願坐視百姓遺骨荒山野嶺,在城中臨時開辟了許多安置點供城郊百姓暫避。城東、西、南、北四面,皆騰出了位置。隻是眼下,僅有東、西兩面,還剩些許空置營房可住,隻是貴部二百人難以容納于一面,故而,故而需得分兵各赴東、西居住。”
來之前,廉不信派人先期詢問過縣中營地,當時縣中信誓旦旦保證安頓二百兵馬不是問題,廉不信得了保證才安心盡起兵馬而來,哪裏想到如今會是分營而居的情況。楊招鳳與廉不信相顧蹙眉,問道:“東面可住多少人馬?西面可住多少?”
孫團練不假思索,回道:“東面五十,西面一百五十。”
廉不信不悅道:“當真沒辦法騰挪?不如把那些百姓......”
“既如此,老廉,今夜已深,縣裏怕都放衙了。且部隊疲憊,咱們還是先安排休整爲先。你帶大部去西面,我帶剩餘的去東面。”楊招鳳了解廉不信,知道他與孟敖曹的大嘴巴伯仲之間,生怕他口不擇言給趙營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由是不等他說完就立刻插話打斷,“在城中防守,分隔兩地,無甚大礙,不過平日裏多練練腳程。等明後日安頓好了,咱們擇機去衙門裏拜訪祝大人,屆時順帶再談談營地之事是否還有通融餘地,如何?”
廉不信一向對楊招鳳很信服,聽他這麽說,點頭道:“自是好的。”
孫團練陪笑看着兩人,生怕這些兵頭一個着惱就在城門口鬧起來,闖下事端,這時見楊招鳳好生通情達理,心中驚喜,又怕面色不善的廉不信反悔,急忙招徕兵士,引導楊、廉二部分别去東、西兩處營地。
棗陽縣城内道路狹窄,但好在宵禁得力,空無一人,走起來順遂非常。楊招鳳帶着五十騎,跟着向導輾轉片刻,來到位于城東閻王廟附近的營地。
那向導指着營地不遠的成片窩棚道:“這些便是縣中安置城郊百姓的所在。這些人都是鄉野粗蠢之輩不懂禮數,與軍爺們住得近,平時或許偶有沖撞,還請軍爺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則個。”
楊招鳳笑笑道:“我省得。我趙營兵的刀劍,向來隻斬妖佞奸邪,從不損傷平民。”
那向導拜謝着諾諾去了,楊招鳳帶兵進營地,有看管營地的老軍頭開了門,繼續接引。等戰馬、辎重、人員等都安頓好,西邊天弦月高照。
縱使渾身汗濕,有着多年征戰的适應,躺進被褥裏的楊招鳳還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忽而有人推門而入,聲音雖輕,但敏感的楊招鳳還是反射性地彈身而起。
“怎麽了?”楊招鳳發現來人是營中的兵士,臉色惶急,再一細聽,窗外似乎起了喧鬧,那聲音很小,像是從遠處傳來。
那兵士咽口唾沫,兩行淚徑直就滾出了眼眶:“城西起了大火,人稱廉哨官縱兵燒殺搶掠,城中已經大亂!”
“燒殺搶掠?”楊招鳳腦袋嗡一聲,登時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