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登相起于邊軍,自崇祯二年舉堡兵起事爲寇後,逐年壯大,無論資曆與兵馬,都是堪與張獻忠、李自成等巨寇同席談笑的元老。隻因一朝不慎,輸光了家底,才淪落到如今有名無實的下場。但實力不再,心氣卻還在,兩年前在漢中,他不得已殺了搭夥的滿天星周清投順趙營,期許中趙當世對自己敬重有加、任爲肱骨的場面并未出現,反而表現出了明顯的防範。曾經滄海難爲水,過慣了衆星捧月、指揮方遒歲月的惠登相難以忍受趙營的冷遇,從漢中到湖廣的這段日子,拿度日如年形容他的心境并不過分,唯一支持着他堅持下去的,隻是“東山再起”這四個字。
良禽擇木而栖,惠登相從來沒有爲他人奉獻自己的打算,更何況是後起小輩趙當世。他渴望自力更生,卻也認得清現實,知道一切需步步爲營,萬萬急不得。侯大貴性格乖戾敏感,權欲熏心,相比于油鹽不進的徐珲、剛烈正派的郭如克,這些缺點在惠登相看來都是極好的利用條件。所以他苦心孤詣定下了先攀附侯大貴獲取營中實權,跳出初步的桎梏,再利用這一基礎慢慢發展壯大自己的計劃。隻可惜,這個計劃随着他逐漸認清侯大貴在趙營中的實際處境而擱淺。
他發現,趙營中,侯大貴的地位實則頗爲尴尬。不知出于什麽顧慮,趙當世對于侯大貴的委任一向十分謹慎,侯大貴幾乎找不到機會來豐滿自己的羽翼、建立自己的威望,輔車相依的惠登相通過侯大貴,自然也得不到足夠的上升通道。
惠登相不得不再次考慮起了未來。與在漢中、川中時不同,來到湖廣後,群寇雲集、勢力遍地,是趙營的機會也是他惠登相的機會。可以毫不客氣的說,目前湖廣、豫南有頭有臉的掌盤子中十有八九都是惠登相的舊識。失望透頂了的惠登相自然動起了改換門庭的主意。
本來,因事關重大、楚北局勢又撲朔迷離,惠登相計劃繼續觀察一陣子再慢慢行事,隻不過千算萬算,他卻沒算到張獻忠居然會在自己最彷徨之際主動找上門來。
兩日前夜間臨時軍議,惠登相之所以姗姗來遲,正因接待了西營的使者。
那使者惠登相認識,人稱“馬總管”的西營大将馬元利。馬元利傳達張獻忠的意思,希望惠登相能“舍趙營投西營”。作爲西營中的一線将領,馬元利不畏斧钺代張獻忠前來,言辭懇切,惠登相首先便感覺到了極大的尊重及張獻忠的誠意。而後,馬元利又談到了崇祯五年張獻忠與惠登相并肩作戰于山西的日子,并力陳張獻忠對惠登相能力的肯定及思念之情,惠登相幾乎當場答應了馬元利投靠西營的提議。事實上,即便張獻忠沒有派人遊說,西營也是惠登相考慮中下家的第一選擇。
原因也很簡單。其一,張獻忠與他有舊。張獻忠的老家柳樹澗堡爲延綏鎮西路所轄十四營堡之一,惠登相在鹽場堡當兵時,幾乎每月都要自花馬池巡邏至柳樹澗,
很早就和張獻忠相識。更别提後來在山西雙方聯手作戰的“峥嵘歲月”了。其二,張獻忠的實力在楚北首屈一指。西營的實力從來都是流寇中的翹楚,不要說現在的回營、曹營,就連當初老闖王健在時候,天下都以闖王、八大王二人并稱。論聲威,李自成未繼承“闖王”頭銜前尚不如張獻忠。擇強而事乃是常識,況且張獻忠已經接受了招安,有了根據地又有一份官身護體,進退更加遊刃有餘。其三,張獻忠與趙當世不合。趙營雖明面上是西營介紹投降朝廷的夥伴,但惠登相很早就看出趙當世與張獻忠其實已經拆夥,一山難容二虎,二營關系因爲楚北的勢力角逐而破裂是必然的事。既然要放棄趙營,那麽最安全之舉,莫過于加入與趙營明和暗鬥的西營。
綜上考慮,馬元利此來,着實正中惠登相下懷。然激動之餘,惠登相依然不禁有些憂慮,自己背棄趙營投了西營,身無尺寸之功,未免心裏沒底、立足不穩。所以細加考慮,便決心帶一份大功過去,以示真心。
這份大功無他,便是侯大貴。
通過對侯大貴長久以來的細緻觀察,惠登相很确定自己這個頂頭上司屬于趙營的不堅定分子。侯大貴在營中甚少心腹知己,惠登相曲意逢迎,很快便赢得了侯大貴的信任,從而獲取了許多對方不爲人知的秘密。懷才不遇、有心無力,侯大貴的遭遇與自己類似,且同樣不是甘于久居人下之輩,惠登相很有把握把他也撬到西營。
作爲趙營第一大将,侯大貴的可利用價值巨大,僅僅背棄趙營這一項,想必就能對趙營的軍心以及當前的軍事布置造成極大的沖擊。這樣一份重禮獻給西營,無疑比真金白銀來得更爲實際。
這次,趙當世故技重施,指使侯大貴作爲“奇襲軍”,率部分兵力向北面穿插,侯大貴表面上答應得爽快,可惠登相看得出,他心中實則很失落。
從營中出發,進入桐柏山餘脈向西前往下虎溝的一路,惠登相都通過各種手段不斷試探着侯大貴。包括主動宰殺西塔院的家狗進獻、圈禁村民卻又暗中通知白旺等等,都是惠登相刻意而爲、激怒侯大貴的詭計。今夜的結局也如他所料,精神壓力過大的侯大貴終于不可避免産生了極強的反彈,當對方情緒頻臨崩潰的邊緣,正是最好的說服時機。
侯大貴的種種反問,也在他的預期内,早就做好了周全的準備。當他打出饒流波這一張牌時,可謂恰到好處攻中其軟肋。
當時,發現饒流波被送走了後的侯大貴如喪考妣,徑直找到趙當世。兩人在别帳内待了整整一個下午,沒人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麽。但等侯大貴出帳,将惠登相找來布置軍務時,惠登相卻發現他雙眼紅腫,顯然曾動過不小的情緒。因爲常陪侯大貴左右,耳聞目睹的惠登相比旁人更清楚饒流波對于侯大貴的重要性。
作爲血染征袍的厮殺漢,每天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很少有人還有精力去思索男歡女愛,惠登相就是其中的典型。在他眼中,女人和衣服一樣,都是華而不實最多錦上添花的玩物,唯一的用處或許便是傳宗接代。但他驚訝發現,一介糙漢侯大貴竟然對饒流波這個
風塵女子真動了情。無論趙當世用了什麽法子将侯大貴的不滿壓制下去,惠登相相信,饒流波這個女人終将成爲侯大貴與趙當世之間永遠的刺。
“統制,趙當世冷酷無情,用人唯親,你在趙營隻會被永遠埋沒。以前是徐珲,現在是郭如克,往後恐怕楊招鳳、李延朗之流統統都要爬到你的頭上。”惠登相将手搭在侯大貴的肩上,平淡的聲音夾雜在風聲中顯出些哀愁,“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爲趙營舍生忘死,趙當世卻是白眼狼,有眼無珠。八大王名動天下,衆望所歸,爲他效力,必能讓統制大顯身手!”
侯大貴蹲在地上,雙肩微微聳動,過了許久仍無表态。惠登相有些着急,聲調一提道:“八大王來招,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統制隻要迷途知返,抓住了這個機會,就是翻身之日!”
山風中,侯大貴沒了響動,又過須臾,緩緩站起,嗓音略帶些沙啞,問道:“我若歸了八大王,八大王要我做些什麽?”
惠登相愣了愣,道:“你說此間嗎?”見侯大貴并無否定意,繼道,“西塔院的兵力千餘,必不能明目張膽帶去西營。我之意,這些人就送給回營便了。”
“送給回營?”
“正是。八大王與老回回、曹操有約,攜手共滅狂徒趙當世,統制奉趙當世之令穿插後方,本意是要截殺馬光春,咱就反其道而行之,設個局将千人全送給馬光春,借回營之手除了這個大患。如此一來,對回營、西營皆大有助益。”惠登相越說越興奮,似乎已經看到将侯大貴帶去西營的自己當衆受到張獻忠嘉勉的景象。
侯大貴“唔”了一聲,沒再說話。惠登相則道:“然而要行此計,白旺、李延朗是兩塊絆腳石,不得不備。這兩人都對趙當世愚忠耿耿,想必難以說動,就這兩日,得想個法子将他們除掉。”說着又是一笑,“不過隻要統制出手,白、李也隻是甕中鼈罷了。”
“嗯......”侯大貴應了聲,心情顯得十分低落。
惠登相走近一步道:“統制,大好前程隻需你點個頭,一切都在你我掌握之中!”他深怕夜長夢多,侯大貴思慮過重導緻動搖之心複定,于是心一橫,語氣加急,決定破釜成舟,逼迫侯大貴就範。
侯大貴看上去依然很是猶豫,月光下,他的唇齒都在輕顫,喉頭雖然偶有翻動,話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統制!”惠登相費盡口舌,等來侯大貴這樣優柔寡斷的場面,不禁憤怒,一吼之下卻聽坡側“咔咔”幾聲,似乎有人踩斷枝桠,當即身軀一震,拔刀便追了過去。
黑夜之中,惠登相扒開坡側茂密的蒿草叢,卻不見人影,但憑着暗淡月光,卻能看到裏側被人壓過而倒伏的雜草以及折斷的許多小樹枝,後頭侯大貴小跑過來,問道:“有人在?”
惠登相心中劇跳,略帶幾分彷徨道:“是......看這行迹,應當是人......”
侯大貴緘默不言,隻是歎了口氣。惠登相驚惶過後,鎮定下來,厲聲道:“不成,咱們得快回西塔院,先下手爲強!”說罷,也不顧侯大貴詫異,徑直跳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