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破敗的清潭舊城,始建于漢代的舂陵舊城雖然曆史更悠久,但因距縣城較近有着屏障之利,反倒修繕更加完備。孟敖曹彙報了清潭舊城的軍情後方知韓衮原來也已經得到了南部消息,來舂陵舊城就是爲了爲阻敵而提前做準備。
“統制,主公知情否?”縱馬狂奔三十裏,一路颠簸的孟敖曹早是滿身大汗,與韓衮并肩步上舂陵舊城的城牆,整個人濕漉漉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
韓衮目光如炬,凝視南面的重巒疊嶂道:“我出後鄉時已差快馬遞送急報,想現下主公應當也收到信了。”又道,“後鄉留了二百騎由老廉鎮守,這舂陵城地勢緊要,又有城垣防備,我之見,是最佳拒敵之所。”
舂陵舊城地處大洪山北麓,乃自南向北從山區邁入平原的重要通道,若羅汝才等流寇接下來由大洪山脈中的清潭城一線北上,那麽舂陵城便是其必經之路。眼前的舊城城垣周長不到二裏,且高度不足一丈,但若合理利用,防禦效果同樣不可小觑。
“剩餘八百餘名兄弟,我都已帶來舂陵,人人均攜有五日糧。此城小,守之不難。且我軍爲馬軍,機動迅捷,敵寇想繞城走棄我軍于不顧亦難安心。”韓衮肅聲道,尋即問,“老孟,清潭城是曹操老營的人?”
孟敖曹應聲道:“不錯,我走馬粗粗看過,俱爲骁騎,甲胄完備。諒其他營頭亦難有此規模的精騎。遊騎看到了旗号,估計是李汝桂與王可懷倆點兒。”
韓衮點點頭,不吭一聲。他亦曾爲流寇,心知流寇中最精銳的部隊往往是大掌盤子的老營親兵,而這些老營親兵又基本皆爲裝甲鐵騎。看一家流寇實力如何,不看其步卒數目,隻看其精騎多寡是普遍常識。
羅汝才作爲當世僅有的幾名巨寇之一,本身實力自然強橫,要不也實難壓服手底下那大大小小的無數營頭。人盡皆知,其精騎分五營,由朱養民、李汝桂、楊承恩、楊金山、王可懷五将分别管帶,馬軍五營之上,又有心腹趙應元總攬老營馬步軍,叔父羅戴恩、外甥王龍則爲其臂膀,這些人輔佐羅汝才構成了曹營最爲核心的團隊。倘此番攻占清潭城的隻是依附曹營的餘部雜寇,韓衮其實并不擔憂,但李汝桂、王可懷引兵之事幾乎闆上釘釘,那便說明,曹營此次是鐵了心要北上與趙營見個真章。
“五日糧……夠嗎?”孟敖曹心緒難平,看着城牆下魚貫來回的飛捷營騎兵們,胸盔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斷起伏。
韓衮面色弘毅,道:“即便不夠,僅僅我營獨守此城,也絕難支撐五日以上。”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鹿頭店趙營中軍大帳,趙當世揮手,讓來禀軍情的飛捷營兵士退下。
“早前我就猜到,曹操個腌臢破落戶屢次滋擾承天府爲的是北上,如今趁着左家軍回河南、石屏營來棗陽的當口兒,賊心不死,又偷摸着來了。”帳中數名趙營高級軍将均在,侯大貴首先嚷了起來。
徐珲也道:“曹操碰壁了幾次,倒也學乖。曉得派别部重返河南,行那調虎離山之計。”
七月間,有大股流寇從湖廣進入河南,肆虐信陽、羅山等地,當時官軍猜測很可能羅汝才走承天府不成,複回河南。爲防止曹、回兩巨寇相合,河南總兵張任學、援剿總兵左良玉等都會兵進剿,總理熊文燦也督軍葉縣,令苗有才、孫應元、黃得功等支援。然而,看似聲勢浩大的“曹營再入河南”,實則乃羅汝才想出的計謀,這支流寇的主體也不過順義王沈萬登等雜牌部隊,人雖多,戰鬥力則極爲低下。最終,縱使沈萬登等無奈投降,但官軍也覺察到了異常,可反應過來卻是遲了,羅汝才已趁着官軍注意力轉移的空當,再次率領主力部隊由承天府北上。
“曹操羅汝才素以狡黠著稱,楚、豫官軍這次疏忽大意,倒是被擺了一道。”郭如克似笑非笑道,“熊大人興師動衆,把家底都翻了出來,到頭來勞師費饷,徒增笑耳。”
趙當世說道:“驕兵必敗,左良玉等屢戰屢勝,難免生驕傲自滿之心。這一遭戰術上雖勝,戰略上卻是一敗塗地。曹部能沖破枷鎖,再度北上,如遊魚入海,往後不知還要多花多少工夫才能再度将之鉗制。”
侯大貴笑笑道:“還好,亡羊補牢不算晚,有我趙營在,這漏子還能及時堵上。”随即又道,“不過一個曹操,咱們打點起精神也不怕他。”
“老侯,此言差矣!”侯大貴才說完,趙當世忽然如此道。
“差矣?主公何意?襄陽府除我軍之外,尚有别部官軍,幾地互爲奧援,他來就是入了天牢,進來容易出去難!”侯大貴不解道。
趙當世這時環顧衆人,朗聲道:“各位,今番局勢并不簡單,切莫拿大輕視。韓統制派人來前,龐指揮同樣送來了情報,稱北面唐縣流寇有異動。而今盤踞在唐縣的乃是回營,此二營相隔數百裏卻能在一兩天内不約而同動作,想必私底下早便勾連,聯合行事。彼等既然對我營早有圖謀,我等亦不可等閑視之!”
此言一出,帳中議論聲頓起。侯大貴臉色一變,身子往前一傾問道:“西營可有動靜?”
趙當世搖搖頭:“西營尚無。”
侯大貴輕舒口氣,嘟囔一句:“唐縣在北,清潭城在南,敵從兩面來,我營腹背受敵。”
帳内漸漸恢複安靜,趙當世思忖片刻道:“兩個月前,回營等就已開始向唐縣集結,至日前探知,老回回、革裏眼、混十萬三營總計流寇約有四五萬。南面曹營雖連遭損失,但元氣未傷,兵力亦至少二三萬。這二營聯袂而來,目的很顯然在于我營。我營以不到萬人要面對近十萬之敵,壓力不可謂不大。”說是十萬,但衆軍将深知流寇戰力結構,沒人會當真。可無論怎麽縮水,回營、曹營畢竟有着雄厚實力,二營聯手,也絕對堪稱趙營從未有過的挑戰。
衆軍将又議論片刻,徐珲清清嗓子,沉着臉道:“南面曹營既已發難,想必北面回營就這兩日也将動作。不知主公意下如何?”綜合前前後後的多方情報,基本可以認定回營與曹營勾結的事實,敵自兩面來,僅靠現在趙營的力量絕難做到兩線開花,所以必須有所側重,徐珲與趙當世相處至今,很有默契。
趙當世轉眼看了看端坐左右的昌則玉與穆公淳,對衆人道:“諸位應都清楚,流寇中步卒再多,到頭來也不過紙糊的老虎,一戰即潰,深可慮者唯有馬寇。而馬寇中,又以老營精騎爲甚。回、曹二營能縱橫多年,所依仗的,無非是鐵打不動的老營精騎。”
話說到這裏,衆軍将點頭稱是。流寇興起,四處重點攻掠馬苑,馬匹數量往往遠超官軍。其原因所在,便在于馬匹能幫助流寇短時間内提高戰鬥力,似趙營這樣,能沉下心,有耐心、有條件、有技術一步一步将步卒訓練出來的營頭微乎其微。譬如當年首屈一指的闖王高迎祥,就是靠着麾下上萬名具裝鐵騎才得以确立霸主地位,李自成、張獻忠、馬守應、羅汝才等巨寇大寇,無一不是以所擁精騎的多寡論定實力。這也是爲何趙營初期即便常勝,卻始終不被流寇們所真正尊重與畏服的症結所在。
“是以與回、曹二營相鬥,隻要将其主力精騎擊潰,餘者樹倒猢狲散,全不足慮。”趙當世繼續說道,“而縱觀南北兩處戰場,南面乃大洪山,多山區丘陵,北面則爲沃土平原,相較之下無疑北面平原更适合馬軍馳騁。凡事先難後易,回營馬軍在北面的威脅甚大,以我之見,此戰則先北後南。在南以山以城以守爲重,在北則集中精力先對付回營。等擊敗了回營,再掉頭打曹營不遲。”
徐珲附和道:“主公所言極是。回營貌似人多勢衆,其實能戰之兵未必便多。集合我營之精銳,勝負尚不可知。”
“尚不可知?”侯大貴瞥一眼徐珲,“徐統制一力主張少弓刀、多火器,又兢兢業業主持訓練了這二三月,我本道是營兵戰力不說所向披靡,逢敵制勝的把握還是有的。怎麽當下聽徐統制所言所語,倒有些底氣不足?”
連月來,趙當世以下,營中主持軍事的都是徐珲,侯大貴雖然名義上備受尊崇,但做的都是比如去承天府聯系友軍這樣的粗淺活兒。侯大貴嘴上不說,心中其實認爲趙當世有意偏袒徐珲,給徐珲機會提升在軍中的影響力,既妒忌又不滿。這時候當然抓住機會,當衆編排譏諷起了徐珲。
徐珲面不改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但盡人事,勝敗之數怎敢妄言。古來不乏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例,哪個又是提前給人料定結果的呢?”
趙當世出聲道:“現在言勝敗未免太早。我軍連來按新制訓練日日不辍,但畢竟時日尚淺,規模雖有,但未經實戰,一切都難預料。”
郭如克亦道:“火器确乃神器,但需佐以适當的戰術戰法方能發揮最大效力。而今我營除飛捷營外三營統共五千步卒,回營以實力雄長經年,與西營當在伯仲之間。西營中精騎營有三千餘衆,那麽回營或許也在此數上下。以五千新成步卒對付三千曆戰骁騎,縱有主場之利,但若不善加利用條件,失了謹慎,怕也難免覆轍。如何才能将我營火器銳利發揮出最大作用,才是我等當下應該細加考慮的。”
趙當世、徐珲等均點頭稱是,侯大貴聞之亦無複言語。
郭如克接着說道:“屬下曾帶兵馳援唐縣,沿途留意了地形地貌,此間倒有些想法。”
趙當世說道:“郭統制有什麽見解?”
郭如克站起身來,走到懸挂在左前方的巨大輿圖前,指點着道:“回營源起西北,部中牧民、馬賊出身者繁多,對于馬匹的掌握在各家營頭中實爲翹楚。我軍少騎,唯一的馬軍營又在南面拒敵,以步兵與回營馬軍野戰于棗陽的平原,難保不吃大虧。”說着看了看徐珲,徐珲的臉色十分嚴峻,“我軍步兵固然有對付馬軍之法,但那僅是下策。”
趙當世道:“是也,因地制宜自然不錯,但提前将自己置于有利而置敵于不利,才是上策。所謂料敵機先,指的便是此理。”
郭如克續道:“主公說的是。屬下在引兵出援唐縣時曾路過唐子山,此山與蓼山等會連成脈,亘于湖陽鎮東面。湖陽鎮向北,乃唐縣平原;向南,則爲棗陽縣平原。從唐縣來棗陽縣,走湖陽鎮最爲便捷,湖陽鎮也由此成當中咽喉地。”
“可湖陽鎮西面亦是平原,說咽喉未免有失偏頗。”侯大貴說道。
郭如克回道:“我知。但從唐縣來棗陽縣,走湖陽鎮是主道,且沿路多補給。若繞路,西面平原大多稻田,田壟交縱、水田泥濘未必好走。回營剽掠成性,若無突然,不會舍近求遠,别走他路。”繼而道,“我之意,咱們先一步進湖陽鎮,那裏頗多山地,地勢起伏崎岖,借此先與回營打一仗,大大有利。”
侯大貴不依不饒道:“不怕一萬隻怕萬一,老回回多謀,如果真繞路而行,你待怎麽?”
郭如克應道:“無妨,回營若向西繞路,遲早得再向東繞回,若不饒,則一路偏向西南,不久就會撞上雙溝口的石屏營。而無論先向西再折向東南,或過湖陽鎮往南,都會經過岑彭城。此城在縣東北三十裏,是座小舊城,有城牆。我營可提前派兵蹲守,便如顆釘子,勢必把回營死死釘住。”
侯大貴聽罷,始才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