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在田部約二千人,善操持鳥铳、象隊,“馬上鳥槍疾利,能取人于百步之外,人馬俱洞穿。所部土司獨牙象,賊馬不能當”。趙營預定的鳥铳二千支在龍在田抵達雙溝口的第三日由石屏營坐營都司許秉淳負責與趙營交接,龍在田本人則接受了襄王朱翊銘的邀請,奔赴襄陽參加宴席。
宴席雖頂着襄王的名義,但幕後策劃卻是趙當世與陳洪範。趙當世一直關注着石屏營的動向,龍在田率軍進入襄陽府的頭日,他就讓傅尋瑜饋禮登營拜訪。出人意料的是,西營的使者居然還早了一步見着了龍在田,且亦攜帶了豐厚的禮物。
傅尋瑜當時未輕舉妄動,暗中打聽,知悉龍在田收了西營之禮,卻婉拒了張獻忠在谷城擺下酒席爲自己接風洗塵的邀約。他留了個心眼,臨時改轍,待面見龍在田時,隻送禮,早先打算邀請龍在田赴趙營之宴的計劃隻字未提。
趙當世料龍在田肩負監視西、趙二營的職責,故而有意避諱與二營直接交往,以免授人口實。但他一心結好龍在田,絕不願落了西營的後手,連夜差人找到陳洪範,希望能擡出襄王這杆旗爲趙營與龍在田的接觸創造機會。
果然,朱翊銘與陳洪範一出面,龍在田再難以拒絕。石屏營要在襄陽府過得順遂,也無法忽視地頭蛇襄藩與友軍陳洪範的影響力。趙當世趁機借局出席,龍在田初時仍有些不自在,但幾杯酒下肚,心态也随之平緩。襄藩的宴席上雖達官顯貴不少,但短短幾杯酒間,龍在田就已能清楚感覺到宴席的主角是趙當世。即便對趙當世刻意設局圈自己有些不悅,但他心裏也透亮,能得襄王與陳洪範給足面子的趙當世在襄陽府的地位必然非同小可,因此對待趙當世的态度也轉變得更加重視。
與張獻忠不同,趙當世有左家介紹的關系在,其後更與龍在田有生意上往來,加之陳洪範等人酒席上的不斷吹捧以及趙當世自己信誓旦旦的保證,龍在田的心意無可避免開始朝趙營傾斜。起初,得到監視西、趙二營任務的龍在田實則十分擔憂,他部下固然骁悍,可頂天了不過兩千人,一旦有變,對付起皆以剽悍亡命著稱的數萬西營、趙營兵必然力不從心。自承天府北上,他一路所思,都是往後權衡二營的策略。
兼顧既不可得,隻能有所側重,尤其與趙當世本人接觸後,龍在田暫時基本定下來拉趙營壓西營的基調。他這些想法的轉變沒有說出口,但趙當世與陳洪範這般人精豈會瞧不出端倪,通過他席上細微的神情、動作的表現,自是一清二楚。
隻因陳洪範與朱翊銘相助,趙當世才算與龍在田搭上線,整個七月下旬及至八月初,趙營對待龍在田稱得上三日一小禮、五日一大禮,殷勤備至。但爲避免引起張獻忠的猜忌,趙當世本人與龍在田并未再次相見。
截至八月,整個崇祯十一年的形勢對流寇而言算是低谷。河南、湖廣等地,劉國能、張獻忠、趙當世等大寇相繼接受招安,馬守應、羅汝才等則東躲西藏,不過苦苦支撐而已。順義王沈萬登亦在不久前迫于壓力,率部衆萬人在信陽投降官軍。
轉看陝西李自成,面對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與陝西巡撫孫傳庭等人的圍追堵截,同樣頗爲狼狽。八月初,洪承疇甚至向朝廷上疏稱“關中賊盡”,陝西流寇之疲敝盡顯無遺。朝廷便令陝西官軍出關援助豫、楚,孫傳庭覺寇平之日在望,分外積極,派人聯系總理熊文燦、河南巡撫常道立,希望聯兵一舉将餘寇蕩絕。
但熊文燦與常道立對此反應漠然,一來出自争功之心,二來也不願客兵入内打亂自身部署。洪承疇與孫傳庭因此不得不轉而繼續追剿陝寇,陝西監軍道樊一蘅、固原總兵左光先、臨洮總兵曹變蛟、甯夏總兵馬科、延綏副将賀人龍等會兵于陝南,在王郎口擊潰闖營,與川兵配合控扼住了各處要隘,使闖營不得故技重施入川躲避,随即又守升仙口與朱陽關,不令之遁河南、湖廣,闖營困頓大窘,老管隊、黃鹦兒、陳虎山、祁總管等掌盤子或死或擒或降,李自成無奈再度躲入陝中群山。
陝西、河南、湖廣流寇勢俱蹙,是故趙當世對當初接受招安的選擇頗感慶幸。八月十四日,中秋前夕,鹿頭店北面的趙營小城舉行落成儀式,雖說除了兵士營房、實質上包括城門、城垣、防禦設施在内的衆多方面并未完善,但何可畏認爲此城乃趙營自力更生之标志,需挑選良辰吉日落成,所以向趙當世力谏先期舉辦儀式爲佳。趙當世也認爲提早将此事定下有利于穩定軍心,故而欣然允諾。
明代嚴禁各地私築城垣,以至于連同城垣選用泥砌或是磚砌都大有章程。但似張獻忠、趙當世這等擁兵自重的軍頭的所作所爲,朝廷其實早已熟視無睹。更何況趙營一向順應朝廷,大有人爲之說話,且有防禦賊寇進襲爲名,爲兵士建設營房亦在情理之中。因此落成儀式上,受邀到場的襄陽府官宦顯貴不少,熊文燦也派人送來牌匾以示勉勵。趙當世取當地名“範河”,将此城命名爲“範河城”。
範河城落成儀式五日後,棗陽縣南六十裏,清潭舊城。
清潭城始建于西魏,曾爲縣治,唐武德年間廢,并入棗陽縣。數百年光景過去,昔日城垣大多殘敗無蹤,僅僅東面尚有一段齊胸高的夯土牆,卻也滿是坑坑窪窪,搖搖欲墜。此城與随州地面交界,地處來往孔道,因而平日行人往來不算少,棗陽縣在此間亦駐有弓手十餘名維持秩序。
與往日不同,這十餘名弓手今日沒了往日在市面上橫行霸道的跋扈勁兒,個個垂頭喪氣,蹲在泥濘的舊時城洞所在的亂石堆旁。隻因縣裏有令,即日起清潭城附近的防衛警備工作全權交付給鹿頭店參将趙當世麾下人馬,眼瞅着午時将至,前來交接的趙營估摸着也該到了。一想到往後要少了盤剝清潭城過往商旅的入項,等候着的弓手們哪裏還會有好心情。
路過的有些百姓認得他們,無不露出鄙夷神色。他們很多都居住在附近村堡,平日裏多來城中趕集交易,平日裏沒少遭這些弓手的欺壓魚肉,雖不知替代而來的趙營軍爺是個什麽做派,但看着面前這些仗着褚家撐腰,狐假虎威的弓手們灰溜溜地離去,人人心中在嫌惡之餘也是大感快慰。
不多時,遠處道路上傳來了馬蹄聲,弓手們睜着黯淡無神的雙目擡頭循聲望去,當中一人問道:“是趙營的人來了?”
有人有氣無力應和,另卻有人感覺不對,伸長了脖子,向着南北走向的道徑仔細聽了聽,皺眉道:“趙營的人從後鄉來,走的應該是北路,怎麽我聽這馬蹄聲卻來自南路?”
衆弓手聞言,各自存疑,也都側耳傾聽。果然,南面傳來的馬蹄聲随着時間的推移愈加密集,北面則毫無響動。
“趙營的人之前都是些馬賊,飄忽不定的,誰曉得他們神出鬼沒到哪裏?”弓手中也有人擺出見怪不怪狀,伸個懶腰,站起身,“管他從哪裏來,咱們不都得回老家去?”
其餘弓手心情沉重,聽他這麽說覺得有理,也不再多想,十餘人統統站了起來。
就這幾個呼吸的當口兒,南面的馬蹄聲驟而更重,弓手們面面相觑,隻覺大地似乎都開始微顫起來。
“趙營來人,來……來多少人,何故如此之衆?”弓手中一上了年歲的老兵相較其他人多些經驗,以馬蹄聲大緻估算出來衆必然不下百騎。不光是他,就連弓手中初出茅廬的少年也驚愕不定。
說話間,南面道上忽起哭喊聲,衆弓手定睛看去,但見十餘騎當先飛躍而出,自其後無數騎兵密密匝匝,聳動猶如山脊,幾名躲閃不及的百姓被馬撞倒,瞬間爲紛踏不絕的馬蹄所淹沒。
“啊呀不好,流賊來了!”還是那老弓手第一個反應,張嘴大呼,本瞠目結舌、呆若木雞的衆弓手被他一嗓子仿佛喊破了魂,觸電般同時四散。
然而泥水紛飛四濺中,鐵騎早至,當先三騎背後各插三角号旗,一馬當先,首先張弓搭箭射翻兩名弓手,而後大聲疾呼:“曹操救世,順者生,逆者亡!”一連喊了三遍,驚懼之下的弓手及百姓們一心隻想逃亡續命,隻當不聞。
湧入清潭城的騎兵越來越多,不一小會兒就将城南舊址的空地填得滿滿當當,馬蹄環踏間的地面空隙上,早已是屍體橫沉,血污滿地。
而此時,北面前來與棗陽縣弓手交接的趙營兵馬方至。
趙營從褚犀地的手上取得了棗陽縣絕大部分關津險要的控制權,作爲縣南最遠的一個據點,清潭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是以率領飛捷營駐紮在後鄉的韓衮此行還派了孟敖曹帶上人手随着交接兵士來此探察地形。
孟敖曹受過兩月前爲褚家所捉的劫數,身子骨無礙,但精神上頗受打擊。意志消沉了大兩個月,直到本月初方才有所好轉。韓衮希望他能重新振作,一直給他安排些小差事用以調整狀态。孟敖曹亦知恥而後勇,無論爲人還是辦事,較之從前都低調謹慎了不少。今日他率兵還未到清潭城,就已經通過遊騎覺察到些許不對,所以故意按兵緩行,觀察局勢。随後遊騎再報,竟真有一股兵力不知從何而來,自南突襲了清潭城。他便打定了主意,将原本的交接任務轉爲偵查任務。
才抵清潭城北端,城中的紛亂早傳入他耳,有遊騎回報“曹操救世,順者生,逆者亡”十字口号,他點頭道:“想來必是曹營的人,可知帶兵者是誰?”
遊騎回道:“不知何人,但城中各處已經插起了旗幟,上有‘馬軍先鋒營先鋒将李’及‘馬軍先鋒營先鋒副将王’的字樣!”
孟敖曹沒說話,縱遊騎而去,心中卻知,來者二人,一人李汝桂、一人王可懷,均爲羅汝才手下悍将,統禦曹部騎兵,非常骁勇。他倆既然到了這裏,由此可知,羅汝才本人早晚也必将進入棗陽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