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水河、居庸關、登萊……二十年時間如白駒過隙,快到來不及回想這其中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陳洪範自謂不是個念舊的人,但走在廊庑中,随着石階上下,起起落落之間,往日的畫面忽而走馬燈般浮現在他眼前。越想到後來,腦海中的畫面便慢了不少。及至當下,熊文燦、張獻忠、趙當世等人物逐一躍然顯現,廊外雨水飄飛,他也不禁出神。
去年,因在遼東畏戰潛逃,朝廷将他革職。他有他的委屈,認爲朝廷舉措不公,上下申訴幾次未果,幾乎心灰意冷甚至起了從此卸甲歸田的打算。但也是老天開眼,随後經人介紹,攀上了時任司禮秉筆太監、東廠提督曹化淳的關系,花費重金拜爲義父。當時,曹化淳手下的一個中官恰好奉命去福建考察巡撫熊文燦,并最終促成熊文燦調任中原。陳洪範幸運搭上了順風車,東山再起。旁人看他一路順風順水,他卻有難言的苦衷。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就在本年,曹化淳以年老體衰,向崇祯帝連上三疏乞求告假歸鄉,雖未獲準許,但隻要有些嗅覺,便不難察覺曹氏勢衰已在旦夕。
而最有資格接任曹化淳的王承恩卻對陳洪範不太感冒,陳洪範自然有了種失去根基的自危情緒。靠人不如靠己,既然巴結不上新的靠山,陳洪範也隻能先做好手上的事。對他而言,湖廣的這個機會來之不易,絕不可再因過失之。
熊文燦堅持以綏靖的手段弭平流寇,陳洪範也隻能跟着他的方針行事。綏靖的成果初見端倪,劉國能、張獻忠、趙當世等大寇先後就撫,看似一帆風順,其實身爲局中人,陳洪範最能感受到暗流湧動。對比一味剿殺,招撫一事自然成本小、見效快,但風險卻相應也大。就如同治病,既然沒有選擇下猛藥藥到病除,那就隻能接受悉心調理的漫漫過程。現在的楚北,西營、趙營看似一團和氣,但在陳洪範眼裏實則都是蠢蠢欲動的炸藥。要妥善處置好它們避免引火燒身,“制衡”二字便顯得尤爲重要。
當初向熊文燦提出扶持趙營牽制西營的正是陳洪範,他在給熊文燦的信中明确指出,以寇制寇是綏靖之根本,是可讓朝廷不費一錢、讓熊文燦與自己不費一兵的最佳策略。隻看當前,張獻忠身爲高迎祥死後數一數二的強寇,實力無疑遠超趙營。楚北局勢重在西、趙二營相制,故而支持趙營發展不可或缺。而且至少從幾次相處的過程中看得出,比起嚣張跋扈的張獻忠,趙當世更加低調内斂、進退知禮,陳洪範其實内心隐隐希望,扶持趙當世不僅僅爲了制約張獻忠,也可爲日後自己的發展提供強援。
“陳大人。”低頭一口氣走到廊庑盡頭,一名仆役站在那裏。
“王爺、林大人都到了嗎?”陳洪範收收神思,輕呼口氣道。
“都在書房裏了。”
“好。”陳洪範點點頭,又整了整衣冠,方才昂首邁步繼續行走。
推門進書房,映入眼簾的先是裝裱懸挂着的草書一副,上寫“進退自若”四個大字。這是書法大家董其昌的真迹,也是那時拜父禮時曹化淳相贈的禮物,陳洪範一直帶在身邊。其下有兩張實木椅子,都坐了人,一個是襄王朱翊銘,另一個則白面細眉細目,乃湖廣巡按林銘球。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看見陳洪範進房,正自呷茶的林銘球先悠然道,“竹山先生下一句是‘而今聽雨僧廬下,鬓已星星也’,我卻道‘而今聽雨畫室中,等人何急也’。”
陳洪範先與二人見了禮,坐定主座後面帶歉意道:“讓二位久等了。陳某适才去縣獄走了一遭,趙營的那小子筋骨厚實,看着無甚麽大礙。”
林銘球将茶杯放下,道:“縣獄好,若關在府獄内,掣肘就多了,李大人也顧及不到。”
朱翊銘說道:“事情我倆都知曉了。棗陽褚氏我早有耳聞,不想居然膽大到撩撥趙營。”
陳洪範道:“棗陽褚氏的事,趙參将早前就與我提起過。他這次設伏綁票趙營将領,也着實出人意料。”又道,“趙參将查明其故,就與我說了。褚氏欲将那将領直接押解到襄陽府内上訴,襄陽府内官吏,多與他有舊誼,隻怕早有通氣。我搶先派人在東津渡口将他們截了下來,并通知李大人将他們都下了監。”
林銘球撚須而言:“看不出趙參将心思也頗缜密。若他自己出手,免不了就落了個私自興兵械鬥的罪名,不管事情對錯,這罪名到底洗不脫,而陳大人有盤查襄陽關津的責任,由你出手,自然無虞。”并道,“早一步将他們送去縣内也是妙招,否則由府裏受案,憑空多出些麻煩。”
陳洪範答應道:“林大人說的是。趙參将一向遵法守法、順服朝廷,同時緻力于維持襄陽府内太平穩定,是忠臣良将。我也是看中了他這一點,才幫這個忙。”
林銘球道:“趙參将我見過,沉毅厚重、談吐有度,有忠貞之色。”
朱翊銘這時道:“棗陽典吏褚犀地,不是個尋常角色。聽說與河南左鎮,也不和睦。”
陳洪範道:“此我亦知,褚犀地在朝中有些人脈,在棗陽算得上是隻手遮天。縣内田産、礦業多受其把持。趙參将駐營鹿頭店,免不得和他有所沖突。”
林銘球正色道:“沖突歸沖突,隻要不逾越國法,無傷大雅。”
陳洪範回道:“可此次褚犀地動用棗陽縣内的兵勇,暗設陷阱緝拿朝廷武官,已可視爲私刑。趙參将顧念國法,沒有私自報複,隻想讓朝廷主持個公道。”
林銘球疑惑道:“褚氏敢冒險綁票,可師出有名?”
陳洪範回道:“聽趙參将陳述,那褚犀地畏懼因趙營在棗陽而大權旁落,所以幾次三番想借故将趙營排擠出縣。”說到這裏,對向朱翊銘道,“先前世子爺曾在棗陽爲賊寇所縛,褚氏就像将這禍水引到趙營頭上。聽說世子爺由趙營護送回城的路上,在白馬寺也遭到過棗陽縣兵的圍堵。”
朱翊銘歎口氣道:“不錯,犬子年幼無知,幾乎害于賊手,那時得虧趙參将出手相助,才免于一劫,卻不想因此反倒惹上了禍事。想趙參将護送犬子與華清郡主歸襄陽,是大大的好人,怎麽會有半點歹心呢。”
林銘球扼腕道:“原來如此,褚氏屢次三番下絆子,未免太過猖狂了。”
陳洪範說道:“褚氏在襄陽府内頗有關系,幾年來也經由襄陽府辦了不少案子,自是駕輕就熟,有恃無恐。”更道,“而且趙參将今年新附未久,左右尚有不少人對其營心懷憂懼,褚氏恐怕也看上這一點可用以煽動。”
朱翊銘搖了搖手中折扇道:“林大人此前一直在武昌、江陵,對襄陽上下不熟悉。可想而知,如果襄陽府内負責的官員與褚氏沆瀣一氣,案子移到林大人手上,也難免收到蒙蔽。”
明代以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負責國家司法,其中都察院與六部并爲“七卿”,在内糾合百官,對外則安撫地方。更進一步而言,各省的巡撫都禦史及巡按監察禦史,實則在編制上均屬于都察院,隻不過履行的是都察院之“外差”職責,乃至經略、提督、總督、巡視、贊理等等都屬于這個範疇。就拿熊文燦舉例,他責在總理南畿、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軍務,挂職依然是都察院下的右副都禦史。
起初,大明繼承前代,在中央以都察院、在地方以各提刑按察司一并監察天下。但自洪熙元年後,中央外派禦史出巡成爲常制,正統四年頒定《憲綱》之後,巡按禦史完全淩駕于按察司之上,“代天子巡狩”,甚至可以節制都、布、按三司乃至巡撫和鎮守總兵、鎮守中官及全體民衆,以低品級之職掌舉足輕重之大權。各地的重大案件也必須經由巡按過手,才能上呈至中央。似趙營與褚犀地這樣的案件,不出意外,早晚必會報上中央,由刑部最終定下刑名。
孟敖曹失蹤後,趙當世派龐勁明調查其人具體去向,很快便順藤摸瓜,揪出了褚犀地。趙當世直接找上陳洪範,也是希望能通過他,利用尚且滞留在襄陽府城的林銘球,将這個案子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陳洪範又道:“縣裏審訊過押解趙營将領的棗陽縣弓手。有人供述褚犀地正是想利用那名趙營将領,栽贓趙營行‘賊寇之事’,以此彈劾趙參将。”
林銘球沉吟道:“但襄王殿下明言了,世子爺實乃趙營所救。那麽褚犀地但指控當真就屬栽贓陷害。這是诽謗朝廷命官之罪,若證據确鑿,其罪不輕。”繼而又道,“不過說來奇怪,聽王爺描述,褚氏能在棗陽經營起來,必也是謹慎之輩,怎會随意逮了個趙營将領,便有了信心将趙營制服?難不成,那将領有什麽特别之處?”
陳洪範聞言,心中咯噔一下,忙道:“想必是積怨已久,忍無可忍。”
林銘球想了想,問朱翊銘道:“王爺或世子爺可曾見過那名趙營将領?”
朱翊銘搖頭道:“未曾。”
陳洪範亦道:“縣獄污垢之地,王爺與世子爺千金之軀,怎好前往。”
林銘球仍然道:“隻聽陳大人所言,這之中難解之惑甚多。此案非小,我看終究需要傳那褚犀地來一趟襄陽。”
陳洪範與朱翊銘聽了這話,不禁同時起身拂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