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匹都藏好了?”藍甲将詢問左右随從。
有随從答話道:“将軍放心,都是老手活計,不會有差池。”
那藍甲将沒說話,又過不久,從山道轉角處轉出一将,瞧裝束也是把頭模樣。那藍甲将一見他,起身便問:“老馮,官軍搜山?”
來人搖頭道:“我看過了,隻是過路的馬幫商販。”
那藍甲将啐了一口痰,罵罵咧咧道:“賊慫的,若非姓羅的那窩囊廢,咱們用得着這麽驚驚乍乍、東躲西藏?”
來人撇嘴道:“要我說,實則不必多此一舉棄馬登山,見了官軍咱也不怵。”
那藍甲将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個撞上了官軍,還不是得多繞口舌?咱們已經做完了差事,回去複命路上可别出岔子。”
兩人聊了幾句,便即帶人下山去了。待馬蹄聲再起遠離,侯大貴從草叢裏跳将出來,顧視身後拍着身上土灰的李延朗道:“你看清楚那倆人了嗎?”
李延朗答應道:“不會有差。頭前一個着藍甲的行走間左足微跛,後頭出來的那個滿月臉有些鬥雞眼,都是當日宴席上見過的。”
侯大貴接着道:“正是,白跛子白文選,鬥雞眼馮雙禮,這兩位名頭可是晨雞打鳴兒響當當。”說到這裏,轉向李萬慶,“老李,西營的大将怎麽會在這裏,你可知道因由?”
李萬慶臉一白,連連搖頭道:“我怎知道。八大王耳目甚衆,聽說遠至滇中、京師都不乏他的眼線。在這裏遇見他的人,也不稀奇。”
侯大貴瞥他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趙營從鄖陽府開拔往棗陽縣的中途曾在谷城落腳,張獻忠設下大宴與趙當世把酒言歡,兩營重将均有出席。白文選與馮雙禮都是近兩年嶄露頭角的西營新人,張獻忠特地點名讓他們給趙當世敬過酒,因此不論侯大貴還是李延朗都對他們有較深的印象。
李延朗見侯大貴不追問,也不多說。當下侯大貴面對李萬慶拱手道:“兄弟們的心意,我已知悉,必将通達給我家主公。而下兵荒馬亂,李兄要去追尋部隊,我倆也需盡快回去複命,便不兩相耽擱。煩請李兄代我營向諸位兄弟問個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日後你我必将再見。”
李萬慶肅道:“今番若無侯兄前來,我等當真有走投無路之感。趙掌……趙大人念及舊情,欲助我幾個改頭換面,是天大的恩德。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也請侯兄回去傳達我幾個的心意,隻要趙大人呼喚一聲,無論千難萬險,我幾個也必會報償。”
侯大貴“哈哈”一聲,再度拱手緻意。
李萬慶對他說完,走上兩步,與李延朗緊緊相擁,道:“九子。我已孑然一身,如今世上最親近的弟兄隻剩你一個。隻恨老天無眼,使我骨肉分離,日後但凡有機會,哥哥即便當牛做馬,也要護在你身前再不離棄。”
李延朗動容道:“五哥,你這說哪裏話。趙大人求賢若渴,哥哥智計過人,若在趙營必能一展抱負。等時機成熟之日,就是我兄弟相聚之時。”
三人在跑馬泉畔分開,侯大貴與李延朗走了段路,見他一直低着個頭悶聲不響,乃道:“小李,倘沒記錯,你這個五哥,當初是抛卻了宗族從賊。雖然改名,可紙包不住火,終究還是牽連到了宗族。是也不是?”
李延朗心頭一震,仿佛沸鼎的蓋子被揭開,記憶從腦海深處噴薄而出。
十年前,李萬慶受友人勾誘,不顧家族宗親苦勸,毅然揭竿而起,且憑着過人的手段,很快自立山頭躍成一家有名有姓的大掌盤子。後因有鄉黨告密,官府盤查上門,其父難熬拷打,一命嗚呼,其母亦憂憤而亡,連帶着其餘親戚也都被波及,定爲賊黨接連下獄。李延朗其時尚幼,随着幺叔逃亡躲過了官府追捕,幺叔在半途爲亂兵所殺,李延朗也被劫持。經過幾番波折,他頑強存活了下來,慢慢成長爲了一名老練而果敢的戰士。隻不過,跌宕起伏數年,在種種原因的滋擾下,他始終未能見自己的“五哥”一面。可以說,若不是趙當世這次派他随行承天府,與族兄這十年來的第一次再會時刻,恐怕還得延後。
“我記得你說過,自落草來,一直難見你五哥。你可想過其中因由?”侯大貴邊走邊道。
李延朗悶悶道:“屬下不懂統制的意思。”
侯大貴微微歎氣,道:“你五哥因一時意氣,拖累了整個家族。他的爹媽,你的爹媽,難道不都是受了他的牽扯?”
李延朗臉色紅白相加,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侯大貴繼續道:“我在世間若還有個僅存的弟弟,那是說什麽也得将他接到自己的身邊,待之如子。可你五哥怎麽着,你也心知肚明。”幹笑兩聲,“好在我老侯運道,家裏人死個幹幹淨淨,倒是了無牽挂喽。”
見李延朗仍然沉默,侯大貴道:“不過要換做我,也不會見你。不是不想見你,而是心中有愧,沒面目見你。”
一句話出口,李延朗如蒙錘擊,登時站定原地,不再前行。他很清楚的記得,一開始,孤苦無依的自己是多麽渴望去到李萬慶的身邊,與唯一的親人相互扶持。隻是天不如人願,一腔熱血的嘗試屢屢都換來令人懊喪的結果。碰壁而歸的理由也不盡相同,腦海中最接近的一次,他甚至摸到了李萬慶的營帳外,卻在最後關頭被看護的兵士以“掌盤作戰未歸”爲由強行逐出了營帳,然而,帳中那被燈光照射在帳幕上的身影始終在他心底揮之不去。那之後,心似乎就涼了不少,他沒有再嘗試追着李萬慶的部隊苦苦求見,他選擇了一條自己的路,一條與他的族兄再無交集的路。
他很願意相信,李萬慶不見自己,确實是苦于繁忙的軍務。但當他自己也成了一名不大不小的掌盤子後,他慢慢體會到了自己當初的天真幼稚。所以,他嘗試着将答案藏入心底的深處,讓它落滿灰、積滿塵,再也不會浮出水面。
隻可惜,内心的秘密,還是給侯大貴毫不留情地挖了出來。
“心中有愧,沒面目見你。”
李延朗反複默念着侯大貴的話,其實,他又何嘗沒有想到過這句話。他很想對李萬慶說一句原諒,但可惜的是,李萬慶從來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我不怪他。”李延朗臉色陰郁,最後聽到自己原諒之語的不是李萬慶,反而是侯大貴。
侯大貴點點頭,道:“你不怪他,他反無法看清自己。”
李延朗呼口氣道:“統制,他這次不還是來與我倆相見了?”
侯大貴笑一下,不以爲然道:“然而你們可曾談起往事?”
李延朗歎道:“未曾。”轉而搖起頭,“我亦不知爲何,真見了他,當初那些掏心窩子的想說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侯大貴看着他,半晌沒開口,李延朗看他一眼,疑道:“統制?”
“昔日李延慶,今日李萬慶。”侯大貴面沉如水,“你也不是那時候的李延朗了。”
李延朗凜然道:“血濃于水,他到底是我五哥。”
侯大貴苦笑不疊:“血濃于水?”随即正色而言,“我老侯從不說矯情話,這輩子的矯情話今日怕是都對你說了。我今日講這些,并非想揭你傷疤,尋你開心。隻是忍不住提上一嘴,你心念着他,是你的好處,但他心中所重,卻未必在你。”
李延朗聽到這裏,忽而笑了,侯大貴面有不悅,隻聽他道:“統制之言,屬下句句在心。統制可知,主公待我如弟,我也早視之如親。趙營于我,便如家般。内中輕重,屬下自有分寸。更何況……”說着說着,不由想起了茹平陽,但對着侯大貴,終究說不出口。
侯大貴聽到這裏,渾身上下頓時爲之一輕,咧嘴笑道:“你小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還不知。”二人相對皆笑。至此,侯大貴再無擔憂。
數百裏外,棗陽官道,三騎飛馳。
回首遠顧漸漸渺茫的北大營,孟敖曹内心突然空落落的。到得一交叉路口,孟敖曹勒住缰繩,兜馬緩行。身後一名随從打馬上來,道:“孟哨,郭統制那裏可得趕緊,聽說他現在雙溝口,咱們今日要趕到,還得返回複命。”
孟敖曹思索片刻道:“他那裏我就不去了,大小不過傳信的活兒,你兩個去知會一聲便了。我去大阜山,那裏事緊急些。”
那兩個随從聞言答應,道一聲“哨官保重”,一并催馬而出。
孟敖曹吐吐舌頭,略感疲憊。趙營軍改尚未結束,許多編制難以親動,所以大部分瑣碎繁雜的任務都暫時落在了調整最小的飛捷營肩上。一連兩個月,飛捷營上到統制坐營官韓衮,下到隊長伍長,都一刻沒得閑。孟敖曹身爲哨官,亦百事纏身。
就拿今日爲例,他一睜眼,就馬不停蹄趕到新建中的北大營參與進度的調查。不過這個任務對他來說還算苦中帶樂,畢竟自己心愛之人就在北大營,公事之中還有機會一睹芳容,何其快哉。隻是樂不思蜀之下,竟是在北大營耽誤了太多的時間,及至依依不舍離開北大營,他才恍然想起還有兩項重要任務未完。
其中一項乃前往郭如克處,傳達趙當世的新軍令。此前,按趙當世的意思,郭如克編出無數小部隊扮成強人賊寇,四處襲擊襄藩産業,收效甚著。昨日趙當世從襄陽府城回營,還帶回了與襄藩達成合作的好消息。郭如克的階段性工作也就算告一段落了,并且他新的工作方向也因此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趙當世要求他收攏人馬,陸續掃蕩襄藩産業周遭的潛在威脅,具體的指派,則有書信細述。
另一項有關大阜山銀礦。左家打定心思要在大阜山開新礦,是以日前再度派了一些工匠去山裏摸摸情況。趙營這邊也需要出人陪同做個樣子,孟敖曹和何可畏手下的一個主簿一武一文被選了出來作陪。相比去郭如克那裏傳信,孟敖曹更看重這個任務,既然時間不夠用,便舍輕就重是也。
他駐馬緩和了一下分離的寂寥情緒,又朝北大營方向眺望兩眼,心裏略微好受些,始才撥馬投東而去。
行不多時,迎面五人走來。若在往日,有人阻道,照孟敖曹的脾氣,不管許多,吆喝一聲直接踏将過去。但他眼尖,發覺那五人身着棗陽縣弓手的皂服,便留了心眼,慢下馬步,揮鞭在半空打了幾個響亮的鞭花以爲警示。
那五名弓手見狀,慌忙往兩邊避讓。孟敖曹心中得意,暗思今番這些個腌臜貨倒還算識相,想來還是因爲欺軟怕硬,看見了自個兒身上所着的輕甲。快意之下,記起那日白馬寺的沖突,便有意報複,奔馬至五人當中,卻将馬腹一夾、辔頭一扯,坐下馬兒當即就揚起前蹄,長嘶一聲,帶起的泥垢撒了那五名弓手滿身,和着嘶鳴也将他們驚了一跳。
孟敖曹見他們狼狽模樣,大爲快慰,再一夾馬,馬兒立刻着地離弦箭也似沖了出去。
“敢尋爺爺的麻煩,還不教你好看!”孟敖曹邊想邊加緊打馬。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馬沖十餘步,前蹄忽失,整個身子向前猛跪。
孟敖曹暗呼不好,心知必是有人在此設了絆馬索,情急下連忙抽腳向側邊飛彈出去。在地上滾了五六圈,未及緩神,腦上早着結結實實挨了四五棍,渾天胡地登時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