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因張獻忠、馬守應及羅汝才等流寇東犯乃至南直隸,朝議皆以爲要剿平流寇,必須先困其勢,一如提壺打水,若壺破水溢,則覆水難收。楊嗣昌殚精竭慮,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張網”之策作爲“大舉平賊”的指導性方針。大體計劃以陝西、河南、湖廣、江北爲四正,四巡撫分剿而專防;以延綏、山西、山東、江南、江西、四川爲六隅,六巡撫分防而協剿,是謂十面之網。此外更有總督、總理随賊所向,專事征讨。
早在萬曆四十六年九月,由于遼東軍費用度激增,朝廷便決議在每畝田地原有征收定額的基礎上,加派三厘五毫。次年十月,又加派三厘五毫。至第三年三月,再加派二厘。三年累加每畝加派九厘稅銀。到了崇祯三年,時任兵部尚書梁廷棟請“乃于九厘外,畝複征三厘”,如此一來,截止本年,隻遼饷一項,便增加至九百萬兩。
而今明廷因此“十面張網”之策需增兵十二萬,兵費騰升。故而在崇祯十年改因糧爲均輸,照舊糧額每畝加征六合,每石折銀八錢,并加征銀一分四毫九絲,全國上下合爲三百三十萬兩,稱爲“剿饷”。
遼、剿二饷統共征收一千二百餘兩,于百姓而言自是嚴酷盤剝,反觀明廷,壓力亦不算小。迫于現實,考慮一味剿殺成本過大,崇祯在與閣臣、心腹讨論磋商後,最終定下“剿撫并施”的策略。
實際上,楊嗣昌并不贊同這種做法,他認定對于流寇,隻有除惡務盡一條路。最初盧象升受诏北調,推薦候補人選時,楊嗣昌準備推薦第一人選的是現任四川巡撫、以酷烈著稱的傅宗龍,但不想熊文燦走了宦官的路子内定了席位,他才臨時改薦。
雖然表面上看楊、熊内外同氣連枝,但二人的對付流寇的立場其實南轅北轍。熊文燦不善将兵籌謀,短于征戰,故此從東南調任至人生地不熟的湖廣、河南着實信心不強。崇祯十年九月,他在上任途中路過廬山,與善僧空隐和尚曾經有過對話。當時空隐直截了當說:“公誤也。”并以“公自度所将兵足以制賊死命乎”、“然則諸将有可屬大事、當一面、不煩指揮而定者乎”連問,熊文燦皆不能答。最後隻能當着空隐的面跪在佛像前祈求“撫”策奏效,甚至表示若最終成功,願意餘生削發爲僧。但空隐也搖頭說出“吾固知公策必出于撫;撫之誠善,顧流寇非劉香比,慎之”的話。
熊文燦本希望以在福建招撫鄭芝龍的經驗繼而招撫流寇,但這樣的想法即便是被招撫的流寇,也嗤之以鼻。張獻忠就笑着對部屬說過“此欲芝龍我也”、“是欲劉香我也”之類的話。他能明白,對熊文燦的心思,楊嗣昌等人也不會瞧不明白。
所以,在朝廷方面主觀與客觀的雙重壓力下,熊文燦不可能做到對所有流寇一視同仁,盡數招撫,不得不接受“撫”中帶“剿”的現實。但是這種“剿撫并施”的策略卻沒有一種統一的尺度或者标準,這也直接導緻了當下各地主“剿”與主“撫”的管理,包括熊文燦在内各地巡撫基本上都是按照自己的主張分别去“剿”、“撫”。
換言之,一家流寇能否被朝廷接受招安,不靠别的,很大程度上靠的是私情門路。這也是當初趙當世選擇接受張獻忠的邀請的關鍵所在。過了這村沒這店,那時候若不接受招安,很有可能就此錯過機會。
相對的,流寇中有人被“撫”,就得有人被“剿”。随着劉國能、張獻忠、趙當世等大寇先後受撫,明廷取得了楚、豫間博弈的主動權,加之近期陝西的李自成亦勢衰,明廷實無必要繼續糜耗财力精力去招撫那些他們認爲不太重要的流寇。更進一步說,在明廷的計劃中,如馬守應、羅汝才等輩,是要除掉的。
張獻忠能降,馬守應等又何嘗不想降?但事實很殘酷。
二月,混十萬馬進忠等部敗于郾城。三月曹操羅汝才等十餘家大敗于光山、固始間。四月老回回馬守應等部再敗奔逃,馬進忠本人頭中一箭。四月馬守應、馬進忠等分别向湖廣、河南方面官軍請降,均遭拒絕。本月,河南方面複行進剿,馬進忠等逃散,後會和唐縣。自崇祯十一年伊始,尤其在劉國能、張獻忠等投降後,馬守應、羅汝才乃至小一級别的流寇票帥們都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很有可能遭到了抛棄,遭到了朝廷的抛棄,也遭到了昔日袍澤戰友們的抛棄。
這也是爲什麽他們一度對侯大貴面露兇光。他們不忿,他們憂懼。
既然一時半會兒降不了,那麽爲今之計隻能繼續抱團取暖。羅汝才自己降不了,又爲防止手底下人被他人勾誘,分化軍勢、動搖軍心,故下達了除他以外嚴禁所有人私自與官軍接洽的軍令。賀錦、蔺養成、李萬慶、劉希堯又如何不曉得這規矩,面對咄咄逼人的常國安,他們啞口難言。
當其時,常國安将刀沉沉放在桌案上,仿佛下了号令,左右兵士齊跨一步,似要将在座幾人繩之以法。
豈料侯大貴忽然将手一立,喝止道:“且慢!”
常國安凝眉問道:“閣下有什麽想說的?”
侯大貴回道:“山神廟遠近數十裏荒無人煙,形勢全在老常你掌控中。既如此,又何必着急要将我幾個請回營去。坐下再談兩句不打緊吧。”
常國安笑道:“我不着急,羅大掌盤子急。”
侯大貴撇撇嘴,呼口氣道:“他是他,你是你,他急,你何必跟着着急。”
一聽這話,常國安心中一震、瞳孔微放,但故做淡定道:“閣下的話,我聽不太明白。”
侯大貴笑笑,道:“向年在川中,聽聞老常你是赫赫有名的搖黃十三家之一,無論實力、聲望,都屬上乘,本大有可爲。緣何就抛卻苦心經營的根基,執意出川了?”
常國安臉一暗,正想說“還不是拜你趙營所賜”,但轉念想若這麽說了,卻是自認輸了趙營一陣、矮了趙營一頭,于是轉言道:“形勢有變,我也不過順勢而爲。”
侯大貴“哦”一聲,點點頭道:“良禽擇木而栖、賢臣擇主而事。我姓侯的粗犷,倒也明白這個道理。袁韬愚蠢剛愎,爲他效力,不是老常你的格局。”說着,問道,“你前面提到‘形勢有變’四字,我也覺如此。識時務者爲俊傑,我營當年若未見機行事,想來亦難有今日氣象。”
常國安冷笑道:“論抓機會,無出貴營右者。”
賀錦抽冷子道:“你也不差。在川中是大掌盤子,來了湖廣也是羅掌盤子面前紅人。”
侯大貴知道賀錦等人性子直,怕幾句下去雙方又得急眼,立刻講話支開,道:“老常客氣。我這裏有個疑問想聽聽你高見。”見常國安情緒尚屬穩定,才接着道,“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咱們都不必再提,隻看當下楚、豫間形勢,于諸家義軍怎地?”
常國安聞言,看了看賀錦等人,這些人都側頭歪腦、悶悶不樂,略略思索乃道:“尚可。”
侯大貴道:“尚可?然而我适才與左金王他們交談,聽說形勢不容樂觀。”
賀錦忍不住道:“老常你也别睜眼說瞎話了。從河南流到湖廣,短短幾個月,咱們打赢過哪怕一仗?别的不說,隻說你手底下的崽兒,年前萬把人有吧?現在還剩多少?有沒有三千人?倘這些都算尚可,那你的胸襟,俺佩服。”
李萬慶、蔺養成、劉希堯聽罷皆笑,蔺養成更端起酒碗道:“看不出老常還有這份氣度。就憑這兒,我敬你一碗,爲咱們往日的争執道個不是。”
常國安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沒說出話來。侯大貴說道:“我家主公雖說身份暫變,可實則仍心念諸家義軍。近段時日各位兄弟日子不好過,他也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老常,咱幾個都是兄弟,明人不說暗話。”
常國安默然不答。
侯大貴又道:“闖塌天、八大王、闖将先後皆降。遍數當前我義軍,尚自堅持的隻有闖王、老回回、曹操三大家
而已。兄弟不才,略有些靠得住的渠道,陝西的闖王面對洪總督、孫軍門等,内外交困,頗顯狼狽,已有日薄西山的征兆。”對于李自成的情況,常國安、賀錦等人都多多少少有了解,知道他并沒有诳言,各自點頭。
“而回顧我楚、豫,義軍連敗,大老連降,元氣已不複往昔。且官軍增兵圍攻甚急,在北有左良玉、張任學等,在南有許成名、龍在田等,俱久戰名将,實非易與。形勢對我義軍而言,非但不是‘尚可’,而是“危急”了!”侯大貴唾沫橫飛,“常言都說‘善惡有報、天道輪回’,這起落勝敗之數本來就難說。老闖王死後,我義軍勢漸衰,正該是偃旗息鼓、潛心蟄伏,一味逞強硬來,折騰這兩年結果如何諸位也都看到了。”
常國安攢眉圓眼道:“閣下話裏有話?”
侯大貴道:“幾位都是聰明人,自知在下想說什麽。”繼而咽口唾沫,“大明合當該亡,隻不過畢竟立朝二百年來年死而難僵。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強而反撲則我等暫退,這樣才算明智。忍得一時,隻需靜俟其變,趁勢而起,必見月明。”這些話,有很多都是從趙當世以及昌則玉等處聽來學來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這些人待久了,耳濡目染間潛移默化,侯大貴自身的眼界和境界同樣上升不少。
常國安良久不語,還是蔺養成心急,嚷起來:“八大王、闖将倒是能屈了。可就我等想屈也屈不成,如之奈何?”李萬慶與劉希堯也各歎氣。
侯大貴擡眼一看常國安,對方沒說話,便提振了聲音,将頭前沒說完的話繼續說了下去:“在下奉命來承天府與衆兄弟相見,怎能不帶禮物?”說完,以目示意李延朗。
李延朗緊抿雙唇,立刻摘下腰間行囊,從行囊内取出一綢緞包裹。
“這是......”賀錦等人面面相觑。
李延朗繼續拆開綢緞包裹,綢緞鋪陳開,衆人齊望過去,隻見裏面包着的,卻是一沓手折。
侯大貴這時霍然起身,對衆人抱拳,洪聲道:“我家主公念舊誼,已爲諸位請下朝廷赦免。這些全都是空白告身,已經蓋好了朝廷各級符印。現各位隻需輕輕點個頭,一眨眼功夫,将各位名字填上去,各位從此便是大明朝敕封的官軍了!”
話了,滿座皆驚。
侯大貴轉對常國安道:“老常。我家主公公私分明,不是嫉賢妒能的小人、也不是睚眦必報的小心眼。你既然到了這裏,便是有緣。世事難料,一切随心而動,又何必拘泥不化,強要爲那羅汝才賣死命,奔那無路可走的前途!”
常國安口幹舌燥,身子微顫,數次欲語,可就是說不出話。
侯大貴歎口氣道:“羅汝才縱橫江湖十餘年,早有自己一票兄弟。老常你再賣命,難免是個外來戶。與其擠破頭去争那一席之地,還不如爲自己拿個主意。”
這實在算誅心之言,想當年在袁韬手下,常國安日夜憂愁的一個核心因素就在于自己非袁韬嫡系。即便憑着實力能取得地位,但袁韬始終難以徹底信任他。信任與否,不在于表面,而在于感覺。而長期合作乃至相扶相依的來源就在于信任,沒有信任,僅是利用關系,人心難安。
同樣的,常國安很清楚,羅汝才之所以用他,隻不過看上了他心思缜密、善于領兵的才幹。要說核心機密與決定性方針,是從來不會邀請他參與的。被當成工具利用的滋味不好受,常國安不踏實。但若是能歸附朝廷,那麽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他不必再爲了苟活而依附任何人,縱然偶爾要依靠别人,那也隻是在擁有獨立性前提下的合作了。
廟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酥雨,廟頂殘破,細雨凝在瓦上,順着縫隙滴落至廟内衆人圍坐的桌案上。幾滴打在常國安的刀上,侯大貴瞅了瞅靜立不言的常國安,輕咳一聲,伸手去拿那刀,餘光中常國安的臉明顯抽動了幾下,卻終究沒有阻止。
“刀是好刀,可别被雨水打濕鏽蝕咯。”
侯大貴故作淡然,“咣梆”将刀從桌上拿起,遞給常國安。常國安雙目緊緊盯着那刀,一時間百感交集,猶豫難決。